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如有上百只鸟雀叽叽喳喳，闹得檀述耶愈发火大，他烦不胜烦，正要一把将所有人推开，手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脖颈僵硬地扭动，缓缓扫视这群誓死追随他数年、从来都忠心耿耿的部从，“你们怎么了？以前不是还时常叫嚣着让我扫平敖敦部落么？怎么今日反倒一个个为乌图赫勒说起来话来？”
在他锐利目光的刺痛下，一众部从们纷纷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不敢与其对视。
然而他们异常心虚的表现已经给了檀述耶回答，他先是不敢置信地怔愣了一会儿，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飙出了泪花，直笑得一众部从几乎要缩进地里去，他才戛然止笑，“乌图赫勒都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竟全都被他收买了。”
半晌沉默过后，才有一个部从弱弱地说：“不是收买，是……是乌图赫勒从凉州那头收来的货物，肯便宜点卖给我们，那些物件实惠好用，我们用过就……就没丢开手。可是大汗，我们都是照常付钱的，并非是收受乌图赫勒的贿赂啊！”
其他部从纷纷小声附和。
檀述耶却不为所动，依旧面色冷然，他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我虽不知你们究竟买的是什么，却也知道必是北戎无法产出之物。北戎既无法产出，那凉州也未必会有，凉州人需要从宁朝各地收购，卖给乌图赫勒，再转卖给你们。其间走了多少里路，又经过多少人的手，到达北戎，本该已是天价之数，你们却说乌图赫勒还能便宜卖给你们——这本就是隐秘行贿，那文照是想离间我们北戎人！”
“乌图赫勒这颗北戎的毒瘤，我是一定要铲除的！”檀述耶厉声道：“若你们沉湎于他施舍的那点冷饭，也要背弃我——”他将扎在地上的弯刀用力拔起，递给众部从，“就在这里，将我也一并杀了罢！”
众部从立即一齐都跪下，眼中含泪，“大汗，不要这样说，我们是宁死都不会背叛您的！”
檀述耶闭上双眼，额角青筋犹在隐隐跳动，他默然许久，复又睁眼，语调锵然道：“既然如此，尔等随我即刻出发，今日之内，我就要将乌图赫勒的头颅斩下，祭奠死在凉州的数万勇士。”
时隔数年，列昆部落的勇士们再度倾巢而出，策马疾驰，向敖敦部落冲杀而去。
他们到达敖敦部落附近时已近清晨，草原上空泛起薄薄微光，鸟雀啾啾而鸣。在这一派静谧安详的景色之中，却有无数横刀立马的士兵列阵排开，沉默地等待檀述耶率领列昆部众们靠近。
檀述耶按辔缓行，一双锐利鹰眼从百步外那些或陌生或眼熟的士兵身上缓缓扫过，他看见那些等着杀死自己的那些人中不止有敖敦部落的人，还有来自褐石部落的、兰陀部落的、须卜骨都部落的……
躲在众人中间的乌图赫勒得意洋洋地大声道：“檀述耶，你总是自以为能掌控全局，殊不知凉州文刺史早就猜到你有此一举，让我早早准备好了一切！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檀述耶强压下胸腔内如鼓的心跳，叱声道：“乌图赫勒，你与汉人勾结，要害我北戎于万劫不复的地步！纵使今日我檀述耶杀不了你，日后天神也会降下天罚，你会遭万蚁啃噬、绝望痛苦而死，等你死后到了地下，北戎的先祖会拔去你的舌头，将你置于炼狱魔火上焚烧，永生永世！”
乌图赫勒脸色扭曲，气急败坏地吼叫：“你闭嘴，你闭嘴！檀述耶，大宁有着精妙的商品、先进的技术和开明的氛围，我北戎只有跟随大宁的脚步才能让所有部落都过上好日子，跟着你，你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老货，跟着你北戎只会逐渐堕入深渊！你当初一意孤行，害了北戎十万勇士还不够，今日还要拖着整个北戎陪你去死，檀述耶，受到天罚的应该是你！”
檀述耶嗤声道：“我跟你，再没什么好讲的了。”
他高高举起了大槊，“今日，我要替天神除掉你这个北戎的叛徒！”
檀述耶的大槊锋利一如往昔，跟随他的部众也仍旧英勇而无畏，可是更多的、曾经跟随他冲锋陷阵的北戎人此刻却调转枪头，朝檀述耶杀来。
他们的兵刃割开彼此的皮肉、斩断同胞的骨骼，震天的嘶吼与哀嚎声中，北戎人的鲜血洒落满地，将浓绿草地也染成深深红色，分不清是哪个部落、哪个人的。
檀述耶大槊横扫，将面前阻拦他的人尽数斩落马下，他想向乌图赫勒的方向冲去，可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来挡住他的去路，几乎快要将他淹没，而乌图赫勒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那些冲上来的北戎士兵们全都冷漠而仇视地看着他，檀述耶当初身陷火海，只身逃出张掖县时，心中涌动的依旧是勃勃野望，他困兽犹斗，仰望着天空，坚信自己终有一日能杀回凉州洗雪耻辱。可此时此刻，同族人的眼神却如钢针般细密穿透肺腑，檀述耶第一次感到绝望，在凉州大战结束两年多以后，他终于发现自己确实输得彻底。
列昆部落的勇士们哭嚎着对檀述耶说：“大汗，今日事恐不能成，请大汗先行离去，保全性命，以待来日！”
檀述耶猛然回神，他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终于调转马头，向后跑去。
眼见檀述耶要逃跑，其他北戎部落的人愈发疯狂地朝他杀来，而列昆部众们发出最后的悲鸣，一头扎进滚滚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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