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沉静地问。
是啊,在做噩梦。
李爻想借助对方手心的温度醒神,但他的意识好像被“爷爷”的骨刀钉住了。
“晏初……”
捧着他脸的人轻唤,依旧是景平的声音,但过于柔情了。
更何况景平怎么可能这样称呼他?
李爻心思一震,怒火爆生:好啊!混账王八羔子,仗着白天我对景平的丁点猜忌,变成他来跟我纠缠?识相快滚!否则老子把你们都砍了!
他心里兀地腾起股杀伐戾气。
将军血煞重,可能真的可以震慑乱七八糟的东西。李爻念头刚过,身上霎时有什么松了,他猛然回魂。
一睁眼,四目相对。
阴暗的屋里,景平真在眼前,单手抱了他,另一只手撚着根银针,看那架势,他要是再不醒,就一针攮上去了。
景平眸色里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变回常态的淡然:“你发烧了,身上的毒我知道了。”
在江南军帐里景平抱他时,就说知道了。
但李爻谨慎,知道与全部知道,两字之差天壤之别。料想若是全知道,景平今日抱他到殿外后也不会是那般询问。
所以,他不说话。
“你一贯的症状师父都告诉我了,我还在太医院看到过你的诊单,”景平又道,“放心吧,我会弄清毒源,把你医好的。”
李爻暗骂花信风多事,至于多了多少,只能见面再兴师问罪,他心念一转,奇道:“什么太医院的诊单?”
从不曾有哪个太医断出他身上是毒。
李爻顿时察觉出这事内有蹊跷。
景平见他眼神清澈,知道他彻底醒了,只简单答说机缘从记档上看到的,便把重点放在哄他上:“这些事缓缓再说,你发烧了,喝口水好好休息。”
说完,他起身去倒水。
谁知前一刻松手,后一刻李爻就像没骨头似的直仰下去,身子砸在床板上“咚”地一声。
景平大惊,抢回来看他。
李爻左半个膀子磕得生疼,同时心里也惊骇。
刚刚难以动弹不全是梦?他垂下眼睛,眼看自己右手蜷起来,狠狠掐在掌心,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用了力、用了多大力。
再细体会,那指尖和脚尖的冷,已经攀延至手臂和腿。
如此突然。
在贺景平看来,李爻这人向来过分活跃,能被旁人看出萎靡,必是已经难受到一定程度了。
刚才他一口饭也没吃,景平担心不已,算计时间估摸他睡着了,偷跑过来看他。
果然凑到床前见他睡得一脸难受。
现在人是醒了,又来这么一出。
景平飞快地挑亮灯火:“你到底怎么了!身子麻?”
李爻心里乱,他现在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他自年少时便独挑大梁,做惯了主心骨、是梁柱子,没人依靠。久而久之,脑子里全是“老子行”、“不打紧”、“我可以”……那根名为示弱的弦早不知断成多少截,被扫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强撑即便是陋习,也已经养成,且根深蒂固。
他云淡风轻道:“就是累的,你突然撤手,我还没怪你晃我呢,”说着,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好,他擡左手把景平衣襟理了理,“你也累了好些天,一会儿好好休息,乖。”
这一刻,景平心底爆燃起一股无力的委屈——你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个小孩呢?又什么时候,能把心里的事对我说一说?
他沉着脸不说话,低头拉过李爻的手诊脉。
李爻回忆上次,这种无力的麻痹感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似乎不用管,自己便会消退。
他现在发烧了。
这些天疲于奔命攒下的火一股脑上头,他身上冷,脑袋沉,腾不出精神再跟景平周旋,便放任自流了——你总不能摸出下毒之人是谁吧。
那你就是大仙,不是大夫了。
屋里很静,景平半句话没再多问,诊过他双手叹了口气:“发烧是内火外寒,但需得防着今天烟尘倒呛引发你肺部感染。毒沁肺腑,血脉不畅……你右边身子麻是不是?你用不着诓我,这不是受风,就是与你的毒有关。若放任不管,往后会更严重的,”他说着展开针囊,“缠疾难根治,但缠疾不是急症,我先给你下几针,血脉畅通些你再睡。”
他口吻极少有地强硬。
李爻也极少有地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突然觉得这似乎也不错,他不做多想,问道:“扎哪里,要脱衣服吗?那你得帮我,我确实手麻。”
景平眼神闪烁了下,顿了顿才道:“你躺着就好。”
言罢,他先把李爻两只手臂各下了十几针,跟着,把远处半开的支摘窗子关好,才又回来,轻声道:“我把你的衣裳敞开些。”
李爻昏昏欲睡,眼都没睁只“嗯”了一声,没看见贺大夫如临大敌的表情。
李爻现在只穿着墨黑色的里衣,衣带根本没好好系,领口在他一呼一吸之下,明目张胆地成了招惹——若隐若现的好风光,仿佛牵出一道看不见的火焰,顺着景平的目光蔓延,先烫了他的眼睛又要去烫他的心。
他不敢再看,把目光移到李爻衣服上。
可还是徒劳。
李爻是很瘦的,但习武之人,再瘦也不会是一副行走的骨架子。他平躺着,衣衫服帖在身上,让他像一件静置的墨玉艺术品,腰身线条和肌肉轮廓被薄衣服衬成刻刀走过的雕线,在私密幽暗的空间里,差点把景平的鼻血撞出来。
景平狠咬自己一口,暗骂:他要难受死了,你还在想什么!
疼痛撞散了心底的欲望。
他沉静心思,抽松李爻腰间束带,将上衣松开些,在他肩头、胸前和腰侧的xue道下针。
第一次,对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景平看到。那些伤痕各样不一,无声地记述着这副年轻的躯体曾经经受的一切。
景平想追问每道伤痕的由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景平针灸技法高超,舒筋活血十分对症,让李爻右边身子的蔽塞感像浪潮一样褪去不少。
李爻轻轻舒出一口气。
稍有好转,他脑子便又不消停了,开始回想刚才的梦,不由得自嘲:被嘉王死前几句挑唆,就乱了心神,你真是好出息啊,李爻。
若不是景平……
诶?不对。
“刚刚是你叫醒我的?”李爻睁眼,见景平正直愣愣地看他。
又一次鬼迷心窍地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点别样的情愫。
“也不算,是你自己醒过来的。”景平变脸极快,措置裕如地将李爻颈边扫了针臂的两缕白发挑起、捋顺、又放好。
李爻皱着眉:“但我好像听见你叫我,不光喊我太师叔,你还喊我……晏初?”
景平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你听错了,”他又拿过两根银针,“发烧了就别胡思乱想,想得多了脑子会烧糊的。放心吧,我守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说完,他下手不留情,两针扎在助眠的xue道上。
李爻依旧觉得这小子是欲盖弥彰的逃避,可不肖片刻,那点飘摇的心思就被困乏铺天盖地裹住。
他沉沉睡过去了。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