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开战
常怀是军营里长大的汉子,脑袋里的杀伐多是直来直去,是以他对晋朝的仁政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给足够痛的教训,不足以震慑险恶。
李爻没来时,他带人折磨战俘,甚至将半死不活的俘虏悬于长城墙外,整得一列残躯断肢,像腊肉一样挂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李爻来了,不许他这么整了,他心里顶不服气。
但康南王年少成名,在大晋军中威名赫赫,才压下常怀些许气焰。
今日常怀在城上轮值巡戍,第一时间收到斥候来报,说前方敌军不仅大举来袭,还分出了一小队向鄯州南向的山坳进拔,那山坳里有尚不曾撤离的百姓集居。
他心里一下翻了个儿。
在他看来,李爻再如何军功卓绝,骨子里还是被世家教诲的仁慈占据太多,若敌军生擒山坳里的南晋百姓要挟,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说。
于是常怀急召百人小队,快马加鞭,想赶在敌军之前迁百姓回关内。
他对此带路况极熟,带人绕关内小路,的确比敌人早到。不由分说,张罗着老乡随军回撤。
但老百姓哪有军人雷厉风行,起初怀疑他们是骗子,不信、不配合地问长问短,问清了还得回屋拿值钱东西,一耽误又过半晌。
常怀急了,让骑军一人带一百姓,甭管男女老幼全都扔马背上驮走再说,死活磨蹭、不乐意走的,留下爱死死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知道的是南晋官军救老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土匪抢人呢。
一片吱哇乱叫中,官军好不容易把百姓通通打包上马,刚起喝令要急行离开,山坳里便被灌进一阵诡谲低沉的军号声——
是搁古的牛角号。
掌眼看,山坳口已被乌泱泱的搁古骑军堵得严实。
前排军官随手撇下一具死尸,正是留在山坳口放风的晋军什长。
“统领,怎么办?”常怀身边护军低声问。
常怀擡眼见山壁环绕,看不到峦帐之外的青天白日,心下悲叹:难不成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弟兄们,咱们突围出去,若是不成,记得给自己和马背上的老乡来个痛快!”
他嗓音粗重被山坳拢着,低混如诀别的誓言。
晋军骑士们心知此劫非渡不可,爆喝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得令!”
可不待常怀冲锋令下,“嗖”的破风声响霎时即至,突兀而尖利。
第一支竹箭贴着常怀的肩甲飞过去。
紧跟着,箭如雨下。
那箭矢很奇怪,箭身细短,自重很轻,即便射速够快,也很难要人性命。
常怀即刻反应过来——这是毒箭!
无奈此时他们已然身处瓮中,对方守在山坳口一通散射,大片骑士们和老百姓中箭栽倒。
常怀大怒,打马怒吼一声,拔刀劈开飞羽,单枪匹马直冲敌军而去——能砍死一个便不枉,也能让自己死前来个痛快。
他的目标是那领头的搁古将军。
对方的牛角将盔硕大得全包住他的脸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容。那人壮硕如野牛成精,骑在马上用蹩脚的官话笑道:“常将军不必着急送死,给李帅带句话,若不想看百姓和弟兄惨死,便退离城关。否则我必踏平鄯州,经一城,屠一城!”
他说罢,竟一摆手——山坳口的敌军霎时让开一条通路。
是要让常怀过去。
事已至此,常怀当然是宁可死了,也不肯回去。
他爆喝挥刀,向那牛头盔将军冲去。
几乎同时,斜向里陡然飞来三支暗箭。常怀激怒之下,三头六臂也难以抗衡,慌乱躲开两支,被余下一支钉在颈侧。
伤口只在箭尖破皮时疼痛。而后须臾,他钢刀脱手,人打了个晃,栽歪着摔在地上。
立刻分毫不得动弹,连咬舌头的劲都没有。
常怀只有眼珠还能转,以一个诡异的仰视角度见敌军将领策马溜达到近前,拎着比人还高的长刀……
冰冷坚硬的刀背挑衅似的拍在他脸侧。
将领冷笑着吩咐道:“来啊,请常将军上马,绑牢一点,可别半路摔了。”
左右副将得令,将常怀从地上薅起来,结结实实绑在马背上。
常怀在这极致屈辱的时刻,看清了将领战盔下的真容。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厚重的盔壁和装饰让他的大片面容藏在影子里,那双眼仁冒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阴毒、算计又似乎带有睿智。
将领看着常怀,眸色平和:“死不过是逃避,常将军莫要做懦夫才好,”跟着,他对常怀的战马道,“带你主人回去吧。”
刀背在马屁股上一磕,马儿驮着人,往鄯庸关去了。
李爻得知常怀私自带人出城时,敌军吹响了攻城号。
开战便即焦灼,李爻暗骂一声“混账”,不知是不是被气的,连番咳嗽起来。
他得坐镇军中,分不出精力去管常怀,只得派斥候快马去追,盼着能以军令将他拦下。
结果还是晚了。
这一仗,敌军声势浩大,却似夏日里的疾风暴雨,激猛一阵便又过去了。
敌军鸣金收兵时,斥候正好接到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常怀回营地。
是算计好了的。
战后,军医忙碌。
常怀没有生命危险,被搭进军帐里挺尸等着。他双目暴睁欲裂,不住地喘粗气。
他想得到被俘的百姓和兄弟们即将面临的惨境,恨不能亲下十八层地狱,将酷刑通通受一遍,只要能换回他们就行。
可现实残酷,不会依着恒心和愤恨变化。他身为引祸之人平安躺在这里,无能为力,甚至连手都擡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常怀余光感觉帐帘翻动了一下,军靴踏地的干脆响声和战甲鳞片的轻晃声紧跟着传来——来了位将军。
是李爻淡着表情,行至近前。
王爷站在榻前看常怀片刻,扬声向帐外道:“昭之来了没有?”
花信风应声进帐。
军医实在忙不过来,花长史便被李爻拉来充数了。
他给常怀诊脉,片刻道:“是强效的麻药,没有毒,我开一副药,喝下去缓缓便会好了。”
李爻问常怀道:“常将军可以说话吗?”
常怀从嗓子里含混地挤出“可以”二字。
“好,袭击常将军的将领是谁,说什么了?”李爻声音依旧很淡,不知为何嗓子有点哑。
常怀从他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没有苛责,只问事实。
这便是一军统帅的气度么?
常怀做不到,他咬牙切齿地将耻辱与威胁转述了一遍,最后道:“他戴着牛头盔,很年轻。”
花信风沉吟:“头盔上有两只牛角吗?”他向李爻道,“搁古视牦牛为神使,寻常将领是不能如此装扮的,那人怕是王族。”
“听说帅位上坐的是二王子,他们那乌漆嘛遭的军旗上也不知画了什么鬼符,交战多次,一直未见主帅踪影,我还以为是谣传,看来便是了。”
李爻说完转身往营外走,快出帐子时声音又飘回来,是给常怀护军的一句嘱咐:“照顾好常将军,一时失算切莫想不开。”
李爻出了军帐,呼出一口气。
天快黑了,沉闷得很。
现在是春季,气压和潮气却压得他心口憋闷。
到鄯州边境二十多天了,都城调派援军的消息一直没来。
李爻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他能耐再大,也是寻常人,一次次创造军中神话,是一次次豁出命去的结果。
而将军百战死。
谁知道哪次便是神话的终结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半颗星星都没有的天,突然念着景平——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与周边友国的买卖做得如何了。
他擡手按在胸前,隔着战甲捂住景平偷偷留给他的字条,有点期盼景平真的会来,又念着他最好别来。
李爻自己都不知道,他眸色柔和了许多。
“挂着景平么?”花信风突然问。
李爻笑了笑没说话:我的心思居然这么容易被看透了么?
也不奇怪,毕竟这世间能得他这般牵挂,只景平一个了。
他往城垛上看,兵力悬殊,驻军轻伤不下火线,很多将士们草草包扎过的伤处还渗着血,人依旧精气神硬挺。
李爻身为将领,被这生生不息的军魂振奋了心思:如今尚未到绝境,多愁善感个屁!
即便真到绝境,不是早做好打算了么——敌军想过鄯庸关,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决议已定,他心里松快了些。
“统帅,”黄骁满营寻他和花信风,终于找着人了,快步过来见礼,“有三位医官殉国,城里调来的大夫处理刀枪伤手生,需得请花长史帮衬一二。”
李爻一皱眉,他本打算让花信风去延展两方防线,避免敌军侧位突袭,可眼下金石之伤也棘手,不能再减员了。
两相权重一时迟疑。
如今军中能称将领的,常健重病、常怀中了麻药、黄骁在统筹各处,其余分营统领,李爻不知根知底,便难得善用。
他正想让花信风和黄骁举贤不避亲,推举一人去看顾防线,便又有哨位来报:“统帅,内城方向来了小队江湖人,为首的是位白胖老人,自称姓萧,说得知边关告急,略通药石,是来帮衬的,您看……”
李爻心思一动——莫非是萧百兴带人来了?
他那一心避世的师兄怎么会允许萧百兴带人来增援?
“啊,”哨位又补充道,“那萧先生说是受了贺大人的托付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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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百兴带来的人都通医术,处理金石外伤顺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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