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谤君
乱事平息,卫满严加戒备。
李爻得以安生合眼养神一个多时辰,一觉睡醒,天光微亮。
昨日包扎伤口之后,他是穿戴整齐、和衣而卧的。
此刻,右半边身子感觉依旧迟钝,却也能觉出军靴压迫下肿胀伤处的血脉跳动,脚腕子一圈热得像被火烧了。
他跛着脚去看大伙儿的情况。
松钗、小庞等人已经清醒了,只有郑铮还在昏睡。军医说他上年纪,体弱导致毒素散得慢。
一帮子年轻人醒来得知昨夜惊险,面面相觑。
若非有李爻在,被人端锅了都不知怎么死的。
眼下,李爻顾念事情因果蹊跷、惦记皇上对幽州招安山匪的莫名应对、念着赶快让景平给郑铮看身体……真是操不完的心。
他着人将马车座椅卸去、换成垫子,把郑铮挪上“带轮子的榻”,下令启程——反正都是躺着。
路行近一日,郑铮才迷迷糊糊转醒一次,李爻告知有人要杀他,郑重问他心里到底守了什么秘密,他瞪车顶子呆愣片刻,撑着力气说了句“事关国本却无证据”又昏沉过去。
蜘蛛毒素刺激下,他一直低烧、高热交替。
也正是这日都城挨过多日寒雨,终于见了晴。
小朝上,户部尚书任德年呈奏。
“陛下,富贾沈冲在各地所捐田地的过迁文书已经备好了,只待签章确认,臣尊陛下厚德,问了他的所求,官职、美名或是其他。”
“自来商贾往上爬,是想蜕去一身铜臭,在朝内寻个闲差给他是可以的。”赵晟道,他此举不叫卖官,叫知恩图报。
任德年恭恭敬敬:“沈冲言辞恳切,说不要名也不要官,所为只是还一份恩情,若陛下乐意施舍给他,他愿再追奉三万两黄金,充作军饷。”
赵晟惊了:什么恩情值得他这样付出?
任德年继续讲:“沈冲说,我大晋刚建都时,郑铮大人曾在都城救过沈老太太的性命,他一直报答未果。前些日子听闻郑大人被劫掠丧命,心痛不已,近两日又得知大人安好,三万两黄金是他捐奉给郑大人赔福报的,愿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话说得很含蓄,但言外之意也明白——人平安才有福报,即便郑铮当真挪用赃款,三万两黄金给他补十个窟窿都够了,买断他的过错,别再找他麻烦。
赵晟是癫,不是傻,他当然听得懂。
且利益面前,皇上所谓公事公办的较劲根本不值一提。赵晟知道查办老郑头儿没有任何好处。闹到头来君臣离心,百姓离恩,当日他跟李爻扭着来,实在是钻了非要李爻仰视皇权的牛角尖。
眼下,西瓜跟芝麻比,他当然选西瓜,磕巴没打就允了。
景平心中一块巨石彻底落地。
这事要多谢皇后娘娘。当初若非是她介绍沈冲这个“善缘”,他没得吊红杏干给李爻当零嘴儿,更没得这般强力后盾给郑铮解围。
起初,景平打算靠生意关系与阳剑来一出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同是以利益跟赵晟讨价还价。但与阳剑王私交再好,对方也是他国王上,南晋的内务最好内部消化。
如今水到渠成。
小朝散了,景平心情不错,步子都轻快,一想到借题向李爻“讨赏”更得意了,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熟悉的香气从领口扑出来,他迷恋地深吸气,味道直冲顶梁。
刚合眼幻想迎晏初回府后,小别胜新婚,便听背后有脚步声。
“贺大人,贺大人留步!”
声音有些陌生。
景平回头见来人是个白面文官,年纪与李爻相仿,眉目、脸面轮廓皆柔和,略有富态之相,只眼神看上去精明极了。
“……顾大人,”景平向顾拾秋行礼,“顾大人荣升大理寺卿,贺某还未恭喜呢。”
自前大理寺卿被阉,顾少卿暂代职务,很是得力,年前被扶到正卿职位。景平听李爻提过,郑铮的案子上顾拾秋暗中给了很多照顾。
顾拾秋快步到景平身边还礼:“多谢贺大人,顾某不过是恰逢其时,德才并不配位,”他说着左右看了看,见宫道周围无旁人,语速很快地道,“顾某受王爷之托探查检举郑铮大人的密信始于谁手,一度进展曲折,昨日才有眉目,无奈顾某身有外差,今日下午便要启程,怕是等不得王爷还朝。”
景平知道事关重大,敛声正色道:“大人请讲。”
“城西郊外三谦斋的杜公,”顾拾秋短短一语后,退开半步行礼,“顾某言尽于此,内里的因果纠葛请王爷与大人自行斟酌。”
说完,他快步走了。
而这话足以让景平心底起波澜。
所谓“三谦斋的杜公”在都城一带很有声名,当初皇上拍脑门子给侍政阁戳摊儿时,曾请他加入议政员之列,还要给予每月一次面圣觐言的殊荣。可这位杜公八成算到这是个背锅的活儿,秉持大隐于世的执着,任凭皇上怎么请,都不出山。
后来把皇上惹急了,还是左相苏禾从中做和事老才暂得消停。听闻他二人曾是同科学子,相知相惜。
是他偷偷检举郑铮。胳膊从都城伸到信安去,与苏禾有关?
但细想又不太对,若杜公是得苏禾授意找郑铮麻烦,皇后又介绍了沈冲,算是变相救郑铮……
这父女二人自相矛盾在闹什么?
景平脑袋要打结。
他稳定心神告诫自己,穷思竭虑只会把自己绕死,许多事情看似矛盾,是有尚不知晓的细节。
他暂时不再去想,决定做完手边事,先给大殿下调理身体,再给二殿下上课。
可人就是这样,有时乍听某件事出乎预料,脑袋是给冲懵了,越刻意越想不明白。稍微放放,就又咂么出点清明味。
他一想到二皇子,就不禁想起前几天学坊那一出——小屁孩假传皇后凤懿,但他很冤枉。
依事来断,皇后娘娘没有扶持他的意思,但左相苏禾却总与他提及大统。
这才导致屁大点的孩子敢在李爻面前添油加醋地给自己说话。
是小孩将苏禾的话听出了歧义,还是……
皇后父女二人当真一个想扶长子,一个想扶养子?
为什么?
事儿又卡住了。
这回景平真的想到太阳落山,也没想明白。
第二日有大朝,傍晚时分胡伯着人将他洗净的朝服送进宫里。
景平接过衣裳,见领口夹着封信,心中一喜:是晏初写的信么!?
撚起来只薄薄一张,他又叹了口气——入宫的东西都得在闸口查验,晏初自然是知道,定写不出什么体己话。八成只说哪天回来。
但……这也可以!
景平还是迫不及待要看,能看见对方熟悉的字迹,他都聊解相思意。
他抽/出信瓤,信纸单蹦儿一张,上写:已自秦川启程,六七日后归家,杏子酸得倒牙,酸进心里了,回去跟你算账!
落款时间是五天前。
景平一愣。
这内容在旁人看来是带着些许责备的莫名其妙。
没人知道这是王爷对景平小情话的回应。因为没人想得倒,贺大人私下能写出那么不要脸的腻歪“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行,等着你来算账。
景平露出丝傻小子的笑意。
这两天服侍他起居的小太监在一旁看着,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傲骨冷脸的贺大人撒什么癔症……
景平一波三折的心情,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彻底星汉灿烂。
他一夜安睡,第二日欢欢喜喜地去上朝,看着赵晟那张脸都不像看坟头子了。
赵晟心情也不错。
户部上报,屯兵于农的政令在几个郡县试行,广受百姓拥护。
因这事贺泠、户部与侍政阁在朝上受了褒奖。
群臣见风使舵将皇上建立侍政阁“广纳众言”的英明盛举好一番吹捧。
马屁一拍,朝上气氛欢脱。
跟着,皇上给那出地、出钱又不贪官位的沈冲褒奖,择“普善先生”的封号给坊间做表率。
众人歌功颂德就差擡上锣鼓来敲了。
再无事奏,群臣都等着上头那句“无事退朝”呢,却听赵晟道:“晏初与郑爱卿今日入城,朕已着人去传令,让他们直接入宫。现在想来快到了,诸卿与朕在此稍待吧。”
景平心有不悦:舟车劳顿折腾一通,不让回家歇,要先来看你这张早死早托生的脸,是有多大的瘾。
可他不能蹦出来反对。
正在心里骂骂咧咧,左相苏禾出列道:“陛下,康南王身体本就不大好,郑铮大人也年过古稀,今日还朝即刻见驾有碍龙目观瞻,人平安回来就且容他们修整一两日,容光焕发再来面圣吧。”
赵晟摆手道:“许久不见,朕想念他二人,已经着御膳房备下接风宴,待他们来了,咱们就移驾正和殿。”
原来他早打算好了,阵仗摆开更是不好更改。
“对了,诸卿多次与朕提及国本,这会儿有闲,与诸位议议。上次岐儿判断离火信众围城之事有错漏,其实是被有心之人算计利用,朕责罚过了。后来,他在信安城中不顾性命力敌羯人祭司,又为晏初……咳,”赵晟意识到换解药方子是皇室的丑事秘密,险些说漏,顿了顿,“朕觉得这孩子有仁有义,可又仁义过甚,身体也不见好……贺爱卿。”
景平出列道:“微臣在。”
“岐儿身体近来如何?”
“大殿下身体状况平稳,若想恢复如初,还需一些时候调养。”景平道。
赵晟叹息:“可国本素来不立缺弊,岐儿身体这般……不知诸卿有何见解?”
颇懂听话听音儿的臣子们便论开了。
大致三种论调,分别是“二殿下聪慧,得大用”、“皇上龙精虎猛,不急提国本”、“大殿下没有大错漏,功能低过,为人正直,应该复位”。
其中部分臣子知道皇上近来多照拂赵屹,给他找了景平做老师,而贺景平与康南王关系甚笃,是以赵屹年纪小小,居然呼声挺高。
正论得热火朝天,传事太监来报:“康南王李爻、巡安御史郑铮还朝觐见。”
景平一下来精神了,回头见到李爻玉树临风的身影已在殿门口。
随着赵晟一声“快宣”,康南王身着朝服,逆着天光进殿,怎么都好看极了。
李爻路过景平身边时,晃给他一眼,闪瞬即逝的柔和笑意都给了他。
可景平看他走动已大惊——晏初脸色惨淡,脚怎么也跛了?
再看郑铮,虽然人是醒着的,却被左右搀扶着,站不稳,打着晃。
二人这般上殿,满朝文武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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