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
今年冬天太冷。临年底,下了场稀罕的大雪。
鹅毛大雪,下一整夜,天亮后,白雪堆积,直逼成年人的小腿肚儿,一步一陷。
世界蒙了层雾,睁开眼看东西,视线冷白冷白。
近些日子,闻人晓眠这大小姐做得太无聊,又不晓得发了什么癔症,居然开始琢磨女工,连续几天窝屋子里,给闻人听行和张错各做了一双棉鞋。
闻人家有银钱,料子当然是最好的,只是这针脚嘛,大小姐手拙,粗糙得不像话,上头那刺绣更叫个别出心裁——比如闻人晓眠说给闻人听行绣的是火凤凰,而闻人听行上下左右横竖看,怎么都觉得那是对儿红冠子跑山鸡。
不过闻人听行很给面子,妥妥地穿上了。不像张错,板一张刀枪不入的脸,拒绝上脚。
大小姐怎能忍这嫌弃,便轰撵了张错整整三天,却也没能把鞋子撵张错脚上。
今儿个早上老管家好容易带人清一清门前雪,活儿没等干完,闻人听行的屋门将将推开,就又听见这俩小年轻闹腾。
闻人晓眠一颗大雪球朝张错后脑勺摔过去:“你穿上!我让你穿上!今天这么冷,雪又这么大,我那鞋子里垫了棉的!”
张错跟后脑勺有眼睛一般,利落地侧头躲开,于是这颗大雪球就结结实实糊到了闻人听行的门框上。
闻人听行:“......”
张错对上闻人听行无奈的视线,顿了顿,转过头皱起眉心,沉下声警告:“晓眠,不要胡闹。”
闻人晓眠瞪大眼:“你又直接叫我名字!”
她一根食指指向张错:“姐!晓眠姐!你要叫我阿姐!”
还跺脚:“你怎么回事啊?长大了越来越不乖,还是你刚来家里的时候可爱。”
张错眉头皱得更紧,冷不丁放下脸来:“你还闹?先生、在这里。”
“我当然看见他了啊。”闻人晓眠撇嘴,两步跑到闻人听行跟前,抓闻人听行的衣服袖打晃,“先生,你看阿错,阿错他凶我,他好凶。”
闻人听行看了张错一眼。凶吗?好像是有一点的。少年长得太快了,这才几天功夫,都有闻人听行高了。
张错今天穿了一身很冷的黛青色,马尾也用一根青黑色发绳束起来,他皮肤冷白,眉眼深邃,那背后的一片白色大雪就像是为他而落的——天地一白,只为衬托这朵黑色莲花。
黑莲好看得煞人。放下脸来,还真有点凶,生冷到有些不近人情......嗯?
——张错对上闻人听行的视线,眼睛动了下,那一刻就像浓墨活了。他的表情也有很微小的变化,眉梢眼角,细枝末节处,都倏而软了点。
闻人听行眨眨眼再看他,又觉得拿捏不准。——哪里凶了?一点也不冷。他家阿错分明就像一块精致的冰皮糕点,软软糯糯的,心儿特甜。
心儿甜的仍旧没理睬闻人晓眠,他侧身进了闻人听行屋子,不消片刻,便拿出一件皮裘大氅,给闻人听行搭在身上。
张错有些担心地说:“今天很冷。先生怎么、还穿这么薄?会着凉。”
闻人听行随手揽了揽衣襟,大言不惭道:“这不是有你么,等你给我披衣服呢。”
张错垂下眼,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是。”
闻人晓眠眼睁睁看这俩的相处,被无视多时,登时气上心头。她不敢指闻人听行的鼻子谇自家先生老不着调,便只能指着张错继续撒泼:“阿错!好啊你,你好一个两面派!”
闻人晓眠:“你对先生那么温柔,对我怎么就横眉冷眼的?我专门给你做的鞋子,你干嘛不穿?”
她指闻人听行的脚:“先生都穿了!”
张错面无表情:“那是因为、先生心善。”
闻人晓眠:“......”
闻人晓眠:“那无论如何你也要叫我阿姐啊!”
闻人听行点头:“按岁数,晓眠比阿错年长四岁,的确是阿姐。”
他想了想:“不过我还真没听阿错叫你几次阿姐。”
“对。”闻人晓眠赶紧控诉,“他根本不叫阿姐,没大没小!”
闻人听行转眼看张错:“阿错,怎么不叫晓眠姐?”
张错默了默,瓮声瓮气地说:“晓眠、太咋呼,不像阿姐。”
“噗......”闻人听行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你还笑?”闻人晓眠出离愤怒了。
这愤怒只能对着张错撒。她凑到张错跟前,用鼻子哼气:“看来,我今天非要跟你打一架。”
“不用巫术,你应该打不过他。”闻人听行真诚提醒,“阿错可是老管家的关门大弟子。”
闻人晓眠跑出去两步,蹲地上开始团雪球:“那可不一定。”
她的土匪气必然是学的闻人听行:“他还能真还手打我吗?我今天就要把他按趴下,让他趴着叫我晓眠姐,然后穿上我做的鞋。”
说着,手上飞快团好一颗雪球,蹦起来冲张错的脸丢。
张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雪球,不留情面地捏碎。他拍拍手上的细雪渣滓,呼出口白雾:“先生。”
“去跟她打。”闻人听行推了张错一下,“跟她玩去吧。”
闻人听行笑笑:“你又不是只今天不叫她阿姐,这丫头一大早找茬儿,就是想拖你陪她玩雪。我还看不明白她?”
闻人听行:“我就不跟你们胡闹了。你们玩去,我看个乐子。”
张错看了看闻人听行:“先生,今天很冷。”
“没事儿。”闻人听行搓搓腰间挂的紫狐玉佩,一道白光乍闪,他怀里多出只圆滚滚毛茸茸的白毛狐貍。
这是闻人听行前些日子才收回来的巫鬼。尾巴断了,道行一般,不算厉害,长得也憨。不晓得闻人听行图什么,反正就是去某个村里祈福,然后便稀里糊涂抱了回来,还用上好的紫玉给它雕了个灵器住着。取名清淡高雅“白姑娘”。
闻人听行搂狐貍:“我抱白姑娘就行,它毛多,暖和。”
“阿错快来,你是不是怂了?”闻人晓眠挑衅道,“我告诉你,男人太怂没有女人喜欢的。”
她琢磨两秒,又喊:“先生也不会喜欢的!”
张错眉心一蹦,转过身,有点想捏个雪球和闻人晓眠打一架。
“去吧。”闻人听行又说。他视线放远,似是在看那白雪中央活蹦乱跳的闻人晓眠,又似乎只是看空茫茫的白雪。
闻人听行:“去玩,多热闹。等她嫁出去,你再长大些,走出闻人家,我也捡不到这么好玩的热闹看。”
张错心口一顿。他对闻人听行说:“我不会、走出闻人家。”
闻人听行歪歪脑袋,理所应当地说:“过几年你再长大些,难道不要下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不。”张错说得很快,完全没有思考。他有点急,就更结巴,“我就在、山上。在山上、跟在、跟在先生......身边。”
闻人听行笑了:“我也不会总待在这座山上。”
“那我就、就跟先生、下山。”张错说,“跟着、先生。”
闻人听行微微挑起眉梢,深深地望进张错眼睛里。
张错感觉先生的眼光像利箭,他似乎被一眼打穿了,连同心底深藏的那份念想,也被穿了个透。
张错下意识错开目光。他没办法继续和闻人听行对视。
“粘人精。”闻人听行轻轻地笑,“那你以后还不娶媳妇了?”
闻人听行:“神农那姜回风前几天来提亲,说要娶晓眠呢。以后你遇见喜欢的姑娘,我就为你去......”
“我不。”张错语气生硬,“我不、不娶。不喜欢。”
闻人听行还准备张嘴说什么,那头晓眠等不耐烦了,忽然一颗雪球打过来。
相处久了,晓眠很知道怎么杵捣张错,于是这回,那雪球没有冲张错来,竟是直冲闻人听行。
张错连忙上前一步,雪球砸上他肩膀,“砰”一声崩散。
张错拍落肩上残雪,往前走:“说了,让你、别闹。”
他有点生气:“先生,穿的薄。你打他?”
“我知道你会挡嘛。”闻人晓眠眯起眼,手里已经团好下一颗雪球,卯足了劲儿往张错身上扔。
闻人听行脸上带笑,跟没骨头似的,稀沥行当靠在门框边“观战”,一下一下撸暖茸茸的狐貍。
雪地里两朵祸害没有闹腾太久。闻人听行想得对,晓眠就是故意找茬玩雪。她这会儿打累了,就蹲在一边赖着张错陪她堆雪人。
“有没有胡萝卜啊?不,西红柿也行。”闻人晓眠喊,“我想给雪人做眼睛和鼻子。”
“找老管家要。”闻人听行说。
“来了。”老管家是顺风耳,立即从某块旮旯钻出来。除了胡萝卜和西红柿,他还带来了两朵刀工漂亮的雕花,是他刚才去厨房用蜜瓜甜果亲手镂的。
除此之外,他还多带一只食盒,里头有热茶和闻人听行喜欢的牡丹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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