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玉碎阶前
宋玠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自己的死。
——很早以前,他就把自己的死当做一颗浸满了火药的棋子,只等着推子落棋,轰然炸响,将天下大势……推回他预定的轨道。
他固然会粉身碎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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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有死心,是在皇宫。
形容枯槁的皇帝拉着他的手,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截浮木,往日仁爱的父皇,目光也终于不再仁爱,而是闪动着绝望的、愤恨的光——
“这乱世,因你而起。”
宋玠心中似乎挨了一记闷锤,哑然半晌,只失态了一句,便又收敛起来,甚至,如常笑了起来。
他其实恨极了自己这张无论如何都温文尔雅的面孔,可是事到临头,总被这张面孔占了上风。真正的那个宋玠,从来被八面玲珑的皇长子关在了心里,不见天日、不见天光,二十几年憋得挠墙,挠得都是自己柔软的心房,鲜血淋淋,又挖不出给旁人看。
皇帝这话,只不过在那个可怜的宋玠脖子上又勒紧了一根绳索。
是他那时候太年轻,后来的宋玠数次回想当时,觉得自己实在失态得毫无道理。
他应该会笑着问:“那父皇,要我如何呢?”
可是世事终究没有重来的机会,皇帝,也到底不是冷硬绝情之人,何况宋玠自小受他偏爱——转瞬,他眼中神色又归于苍老疲惫,宋玠甚至读出了一瞬间、未曾宣之于口的愧意悔意。
他只是没有松口。
宋玠心下喟叹,心想自己何德何能……面上,依然没能说出一句分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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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时候,他也没有如今的想法。他想,大不了轰轰烈烈起兵,活着也就活着,死了,也就罢了,算是削肉剔骨,都归还给那光辉黯淡的“宋”姓皇室中去。
可是他们一路出宫去,当他用一双无声悲切的眼打量着世间,一切又不同了。
那时候,广成王和小周已经离开。宋玠早绝了挽留的心,因为觉得宋家就像一条风雨飘摇的破船,实在令人心灰意冷,他自己浑浑噩噩,不愿再拉上皇叔和小周。
倒是宋珪舍不得,难免问了两句。当时宋玠也在旁边,只听说的是:
“这天底下,还有许多你们未曾见过的苦。”
他何其通透,听了,心中就悚然一惊。
宋珪怔了怔,也忙拽住了广成王衣袖:“可那些受苦难的人何其多……皇叔!”
千言万语,可怜他拙于言语,说不出来。
广成王笑着拂开他。
“我逍遥半生,富贵洒脱,是苍天厚待。可惜苍天厚我而不厚他人,太平盛世中也罢了,如今烽烟四起,众生命如草芥,我手中有铁,不忍坐视不理。”
宋玠也忍不住了,出声道:“皇叔,小周前辈,你们武功盖世,可既已烽烟四起,一人之力到底杯水车薪,难扭乾坤。”
小周——斩烟刀,混不在意地一笑:“我和宋纾,都不能治国理政,立不起文治武功,唯有一身硬骨,能些些填平世道,免叫他人过于坎坷。”她立掌止住宋玠的话,“我知道,你说得客气,我们或许是找死,但若逢明主……或许,我们都还有重见盛世的一天。”
她信手弹刀,刀重,鸣声也低沉,回荡不休,似乎通了人性,与她应和。
“否则,我们空有武功,不也成了茍活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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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没有留住。
“来日盛世相逢,我定要与你们再喝一杯!细说说,这些年故事。”
一杯践行酒后,广成王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而后他和斩烟刀,萍踪无影……再无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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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了广成王和斩烟刀,宋玠宋珪二人,意欲拉拢齐王,也一路远走。其中有一段路,位于两座诸侯国交界,越走越荒凉。
宋珪身子不大如前,就在那段路上,忽感了风寒。兄弟二人不得已,辗转打听了数十里,终于找到了一家尚可投宿的客栈。
外头看着,就是矮矮的一溜小平房。
进去,霉味呛人。
掌柜躺在柜台后面,身上满满地趴着三个崽子,听了人来,没有开张的惊喜,反而吓了一跳,猛地弹起上半身,回头张望。
与人交道,一路都是宋玠的事。
他心头压抑,缓缓吐出一口霉味的气。
“在下兄弟二人,借住一晚,劳烦。”
掌柜盯着他们,也不起身,反倒像一块力尽了的海绵,缓缓缩了回去,分不清他和这客栈哪个更死气沉沉一点——说话也越来越有气无力:“可有兵器?”
两人身上都有。
不过行路匆匆,宋玠不惯露武,是以都藏在顺手处,未免麻烦,答了句:“没有。”
话音刚落,宋珪实在烧得发昏,踉跄一步,靴边匕首磕在门槛上,哐的一声。
宋玠:……
众多灰尘,在唯一一束夕光下悠缓地起伏。
宋珪难堪,脸色比夕阳还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掌柜脸色一白,接着,比宋珪还红。
他吞了吞唾沫,看了看宋珪,又看了看他靴边,瞥见寒光闪闪的一线,神色就肉眼可见地瑟缩了,看来憋了满脸的话,不是想撵人,就是想夺路而逃。可是正进退两难间,他肚子忽然“咕噜”一声,连这两难进退之间,也容不得他了。
他又吞了口唾沫,目光挪到宋玠温柔无害的脸上,不知是怕还是饿,声音发颤、眼睛发蓝:“有兵器……得、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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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总归是有了地方落脚。
宋玠虽然心里倦怠,但长袖善舞,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轻而易举哄住了掌柜,还分出了一些钱,“萍水之缘”,同桌吃了饭。
他们先前只跟着斩烟刀,除了偶尔策马赶路,就是在京城一带。而京城是这样的:纵使沦陷了,也不至于叫人见到十足凄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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