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会?”
杜初月直视他,目光坦荡,“依高使君所说,那卢家娘子这样顽强,世子应该强困不住她。”
……
回到旅社,正巧遇上了坐在堂中与店家攀谈的杜洵,杜初月回了二楼客房,余元升高芥陪同在杜洵身边。
高芥便将一份文书递给杜洵,文书上详细介绍着雍州如今的军马储备以及即将要购入的军马数量和金额。
不料杜洵却不接那份文书,说道:“某主理雍州行政,军务上的事情一向不过问。”
高芥道:“军马费用例来由府衙支出,按理说这份文书由杜公过目也是不为过。”
杜洵道:“这是某与大王的旧例,倒不愿打破。”
原来杜洵从前只负责军马费用的筹集,军马储备与采买一事向来由雍王直接定夺。
如今雍王薨逝,按常理此事应交由庾副使拿主意,可当高芥将文书递到庾卓面前时,他也跟杜洵一样打起太极,说是府衙管着军马费用的账目,自然是能拿出来多少买多少,所以由杜洵议定便可。
看杜洵态度坚决,高芥一时间陷入两难,又见元升默不作声地饮酒,试探着说:“世子,要不您来定夺?”
元升立即摆手道:“军营那帮人素来瞧不上孤,若他们知道军马采买由孤决定,只怕多了少了都会有埋怨,孤可不愿担这个责。”
这三人,一个不愿打破君臣旧例,一个害怕因费用之事得罪府衙,还有一个担心蒙受军营责难,可怜高芥小小官吏,竟要担如此重责。
这时,杜洵忽而开口道:“龙潜于渊,日子久了切莫忘掉自己是龙而非池鱼。”
元升睨他,“杜公倒是会劝诫人,只是杜公愿做那弈棋人,推旁人做那马前卒,旁人可不傻。”
杜洵起身,“别的某不知,只是从前常听大王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世子身上流着大王血脉,应该也沾了两分习性吧。”
瞧着杜洵一路回了客房,元升笑意凉凉,“你听出他在骂孤了吗?”
高芥装糊涂,“好像没有吧。”
“他明明在骂孤不配做父王的儿子。”
“世子多心了吧。”
元升冷哼,朝高芥伸手道:“拿来。”
“何物?”
“文书。”
高芥响亮地回应一声,将他辛苦罗列的文书恭敬送上。
而在旅社二楼,紫檀已将方才的所见所闻悉数汇报给了杜初月,她大胆添上一句,“杜洵如今所为,倒像是借娘子之力助元升夺位。”
杜初月低道:“不无可能。”
杜洵乃京兆人士,是永元三载科举的进士,那一年殿试由宣帝亲自主持,所有新科进士皆为天子门生。
登榜之后,他便被遣派到雍州,官职为掌书记,后因精明能干得雍王赏识,一路升为行军司马。
直到幽王旧乱之前,杜洵尚且留在雍州军务系统,是为雍王心腹,只是叛乱平息之后,他却被调用为雍州刺史,掌管一方行政。
此番调用看似平迁,实则已将杜洵排挤出了雍州军务系统,从他方才的话来看,在雍王的管辖下,除了负责筹集军费一事,他已不被允许插手雍州军政。
从前明堂对于杜洵的印象只是雍王麾下能吏,可雍王崩逝之前,内庭却收到了来自雍州的一封密信,来信人正是杜洵。
他预判了雍王已时日无多,说朝廷可派人领用他失踪幼女的身份潜入雍州,搅弄局势,收复骄蕃。
他的条件是事成之后,朝廷能允许他留此残命,归隐故土。
或许正如紫檀所说,杜洵想在此风潮云涌的局势中,借力打力,助元升夺位。
那么就先让她看看,此次与元升的蔚明城之行会在雍州掀起怎样的波澜。
……
一夜祥和,破晓之时,他们准时出发去了马场。
马场处在水草充足的平坦之地,掌事是位乌璞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土话。
元升叹道:“良马虽好,可价钱也高,孤听闻这样一匹马需要我们用四十匹绢交换?”
马场掌事道:“我们做生意素不回价,即便是中土的皇帝来了也是四十匹绢换一匹马。”
“你们做生意这样诚实守信,为何当年要乘人之危,使我雍州腹背受敌?”
被如此讽刺,马场掌事立刻面生薄怒,杜洵连忙介绍说:“世子是崔伯远将军之孙。”
马场掌事恍然,接着手掌贴于胸前,用本民族的礼节给元升行了个敬礼。
“鸿雁关一战,崔伯远将军以三万军队抵抗我乌璞十万铁骑,实为真英雄,在我们乌璞无人不佩服,既然是崔将军的后人那么我愿意将价格降为三十匹绢。”
三十匹绢的价格已是不易。
杜洵和高芥欣然不已,跟着马场常事去营帐里签契约,八百匹新羁之马会以每匹三十绢的价格交换,分批送往雍州。
据说这个数目是元升与高芥连夜修改的,原来的数目为一千二百匹,元升将它削去三分之一,余下的钱将会用于订制更好的配饰。
元升瞧着杜洵步态轻盈的模样,轻哼道:“你阿爷抓孤同来马场的原因只怕是在这。”
他骑上匹黑马,将手递给杜初月,“来。”
杜初月顺着那只手瞧去,晨时的薄雾绕在元升四周,有些凉也有些湿润。
她将手握住,借他手上之力翻身上马。
元升赶马前行,速度不算快,马蹄踩在泥土里发出踢哒的声音,两人隔着拳头那么远,随着马跑若即若离。
“杜娘子曾经骑过马吗?”
“骑过。”
“何时?”
杜初月没作声,元升也不追问,自顾说道:“孤的马术是阿翁亲自教授,第一次骑马也是他带孤骑的。”
“不是雍王?”
“不是。”
他吁一声,勒马行于溪流之畔。
“孤还记得那也是匹黑马,但它野性难驯,还未蹬上马蹬,它就将孤甩了出去。那时孤本不欲再尝试,但阿翁劝诫,“狭路相逢勇者胜”。”
原来昨日杜洵的话惹他那样生气,不是因为辱没了他雍王之子的身份,而是触动了他关于崔伯远将军的记忆。
“孤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尝试,可依旧被了甩出去,孤再蹬再甩,反复十余次,后来……”
他勾下头问杜初月:“你猜猜那匹黑马的结局如何?”
“世子驯服不成将它斩杀了?”
元升啧道:“孤在你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人呐。”
“孤终于将它驯服成坐骑,乌璞入侵之时,将它送予阿翁,正是要讨个‘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好彩头。”
元升的声音低沉下来,“可即便付出以三万抵御十万的勇气与耐力,鸿雁关一战,伯远军依旧是全军覆没。”
他将马停于溪水之畔,水流声汩汩,两人望着天际边的阳乌越深越高,日光火红热烈,似乎要将那涌动的云流燃烧殆尽。
杜初月轻声问:“世子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元升耸耸肩:“不知道,想说便说了。”
他这样的人每日活在机关算计之中,一时率性已是难得,或许只有在这边界一隅,身处这样壮阔的天地之间,才能有那句“想说便说了。”
“走吧。”元升道:“咱们该回雍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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