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春夜寂静,铜制宫灯里在梨木书架旁无声地摇曳。
卢书忆坐在木凳之上,捏着环佩沿着纹路摩挲,身旁的男人半坐半躺,脑袋依靠着手臂,姿势悠闲,沉默着久未出声。
半晌,许是嫌这里太安静,他开口道:“随意说点甚么?”
卢书忆轻声回道:“我没空陪你闲聊。”
元升知她定在为他强留她的事气恼,闲笑说:“那就孤问你几句话,你回答,孤一时高兴说不定会解开这结。”
少女没反驳也未应承,估摸懒得搭理他,元升不在意,思忖片刻,问了句,“你当初为何会入朝为官?”
卢书忆摩挲环佩的手稍顿,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话,元升瞥了眼,瞧见个安静莹白的侧脸。
其实不答也无妨,从入京以来,听闻有关她的种种传言便能大致猜到。
本朝民风虽开放,可女子能入朝为官的毕竟为少数,卢书忆会得此机遇,除自身的机敏与勤勉,还依仗了她的出身以及两代君王的特许,依她的性子,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会牢牢抓住。
可元升嘴上却故意不咸不淡地问道:“是为了圣人?”
卢书忆果然立即开口反驳,“入朝为官便定是为了圣人?”
幽深的眼眸深处掠过丝愉悦,男人依旧故作打趣:“卢侍御此言,不怕大逆不道。”
“……”
卢书忆忽就觉得他强留她在此地只为了寻开心,也想讥讽他几句,便说道:“世子入京不久便成了李公公跟前的红人……”
她话未说完,元升斜眼朝她睨来,“怎么,你担心孤会照李怀景之意,娶那江家娘子?”
对着他兴味的目光,卢书忆再一次被他噎得讶然,也不知为何近日老在这口舌之事上落下风。
趁她愣神的间隙,元升挪走眼睛,笑道:“放心,孤依旧是那句话,孤一介鳏夫高攀不上尚书千金。”
自顾自让她放心作甚。
卢书忆收回视线,盯向手里的环佩,无意识地用手指轻扣它的纹路。
书阁内复又陷入寂静,两只缠在一起的手就放在他们之间的木凳上,这回反而换卢书忆嫌四周太过安静,说道:“你还不解开这结?”
看时辰,那小内官应该已经将元升“中毒”的消息带回了瑶光殿,估摸正引着李崇亲传的御医来此地,他得解开这结开始做戏,她也该回瑶光殿了。
“说的是。”
男人伸展四肢,倒没再做过多得纠缠,就此解开了缠在他们手腕上的璎珞。
卢书忆从木凳上站起身,揉揉僵硬许久的手,正待走时,阁楼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透过窗格望去,的确是方才那名小内官引着御医朝着藏书阁来了,可在他们的身后,却跟着被两名侍卫押解着的春生。
卢书忆微蹙眉宇,心下奇怪。
元升坐在木凳之上,得见此景后回过头来问她,“那食盒中的药可是春生所放?”
此事再不必瞒着他,卢书忆颌首道:“是。”
“是何药物?”
“巴豆。”
元升暗忖片刻,笑道:“这小内官倒是机灵,看来孤不用再装不省人事。”
卢书忆亦是会意,元升为了走出藏书阁,威逼这内侍回瑶光殿大势宣扬他“身中异毒”,可待李崇发现此间内情之后,遭殃的只会是传话人。
大概这小内官为保命,干脆将春生在食盒里放巴豆的事都给抖了出来,如此他至少算不得谎报。
瞧春生那模样,应是已经在瑶光殿经历过一番拷问,那么李崇也应知道她离开瑶光殿夜宴来藏书阁的事了……
经此思量,卢书忆反而没有那么着急走,不如听听李崇有何言要带给她
元升见状挑眉问:“不走?”
少女瞥眼他,无声地摇头,立在原地未动。
不久便听前方的昏暗之地响起了脚踩在木板上的嘎吱声,方才阁楼外的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堂前。
卢书忆辨认了那名御医的相貌,认出是常在李崇跟前的孙御医。
他向两人恭恭敬敬行了礼,“卢侍御,世子。”
“孙御医。”
卢书忆越过他瞧向被两名侍卫挟持着的春生,见他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她,之后便直埋下了脑袋,眼中满是羞愧。
须臾,孙御医低沉的声音传来。
“圣人已知今日甘露殿的宫人胡作非为之事,特命臣来询问世子是否还安好,可有食用这不知事的宫人送来的晚膳。”
元升自然也如卢书忆把事情脉络摸了个大概。
她为拦住这食盒擅自追来藏书阁之事,应该已经闹得众人皆知,若他再如今晨那般胡言,自不利她的名节以及世家贵女的身份。
这便回道:“今日多亏卢侍御仗义行事,孤有幸躲过一劫。”
孙御医低眉顺目道:“世子无事便好,圣人言道医书难寻,并不急于这一时,再者世子经历此时定是身心俱疲,不若随卑职离开此地,寻回两名小友聊作休整后便可自行出宫。”
李崇这是有所让步了。
元升道:“谢陛下体恤,那便劳烦孙御医。”
“世子客气。”
孙御医眼眸不擡,微侧过身又面向卢书忆。
“圣人还道,这两名宫人一时鬼迷心窍,妄图在宫中行那腌臜之事,多亏卢侍御秉公执法阻止了此间不幸。圣人尚在瑶光殿等待卢书忆复命,要与卿商议之后再定这两名宫人如何处理。”
他这是将此事全然当公事办,变相地替她挡掉了那些流言蜚语。
卢书忆颌首,“我这便回瑶光殿复命。”
话罢,少女挪动脚步,领着春生几人离开了。
望着那逐渐融入昏暗的身影,元升眼底暗流涌动,神色却是清淡。
他从木凳之上站起身,朝那边低声道:“劳烦带路,孙御医。”
……
夜宴已散,瑶光殿内尚且残留着宴会散后的杯酒残余之味,院中则有股花火遗留的烟灰气,另有宫人在打扫地上的彩纸纸屑,此间种种皆窥见方才的宴会有多么热闹。
大殿里未有李崇的身影,卢书忆尚在四处环顾之时,两名宫人行至跟前说是李崇正在偏殿等她。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春生的声音。
“卢侍御,可莫要与圣人再起争执。”
卢书忆侧目,见他依旧被那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挟持着,背脊佝偻,说话时只能费力向上仰着脸,脸部则因为这个动作胀成了肝红。
她心头叹息,“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有闲心担心此事。”
春生再次羞愧地埋下了脑袋。
见此,李崇命来的宫人道:“春公公另有去处。”
他们朝侍卫使了个眼色,春生和送晚膳的小内官当即被押送到了院门旁的耳房,由侍卫们暂时关押看守。
望了眼那紧闭的房门,卢书忆这才转身迈入偏殿。
殿内有股清苦的药味,李崇坐在书案前,正神色如常地批阅奏疏,卢书忆缓步行至堂前,向他行了礼。
“陛下。”
道了声免礼,他从折子里擡起眼,难得未见怒气,嘴角甚至露出抹淡笑。
“阿忆又这般客气。”
“阿崇……”
卢书忆不知从何开口,今晚虽一波三折,可她到底算对李崇食言了。
孰料李崇却暂未提及此事,朱笔在折子上描摹,边对旁边的宫人吩咐。
“替卢侍御赐座。”
宫人们替她在书案的斜前方布好方椅,卢书忆坐过去,见李崇依旧在低头批折子,神色好似无比认真,她想说若他心里有气大可向她明言,李崇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阿忆不必这般小心谨慎,朕已言明,今日皆因春生那上不了台面的玩意惹出的事,你去藏书阁阻拦雍州世子用那晚膳已为朕立了功。否则他若真在宫中上吐下泻未免太过难看,朕也对雍州没个交代。”
他转头问宫人,“春生和那小内官可处置了?”
“回陛下,已将他们暂时关押看管,正等候圣人处置。”
李崇微顿,“阿忆认为朕该如何处置春生?”
卢书忆摸不准他今晚这般态度到底为何意,只能谨慎道:“甘露殿宫人之事,陛下自有决断,臣不便置喙。”
殿中忽又陷入沉寂,李崇朝她侧目,苍白的嘴唇微勾,眉间的朱砂好似雪里的红梅。
“阿忆还是不信朕?”
“是陛下多虑。”
卢书忆立刻矢口否认,否认完自己先显出了几分心虚。
李崇笑道:“若阿忆属实想要弥补朕,那今夜你与朕还如从前那般,朕画幅牡丹,你来描金如何?”
因李崇擅书画,一手牡丹画得雍容典雅,栩栩如生,卢书忆从前总喜欢在他画的牡丹上描摹金边,聊且算作他二人共同作来的画。
这描金牡丹之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卢书忆方才找到几分熟悉之感,不似方才那般不知他是何态度。
她对他笑笑说:“陛下既有此雅兴,臣自然奉陪。”
这话虽也是君臣之礼,可语风与方才显然有所区别,李崇面上依旧是淡笑,吩咐宫人了送来画具和纸张。
宣纸铺桌,他墨笔挥洒很快就画了幅牡丹画卷,只是那花不似从前那般盛开怒放,反而是垂头含苞,显得有些病恹。
卢书忆瞧见后,心底微觉异样,可那异样也似水中涟漪般很快便消散了。
尔后李崇从桌边起身,把位置让给她。
“坐到这边来,阿忆。”
卢书忆整着衣裙坐到他方才的位置,李崇便就着位置,站到了她的身后,两人还如从前那般一坐一站,中间隔着个拳头远的距离。
细毛笔沾上瓷碟里的金粉墨,动笔之前,卢书忆先回头问了句。
“陛下当真未动怒?”
李崇长换了口气,笑道:“若如此阿忆还未相信,朕真当不知该如何?”
少女淡笑颌首,表明她已明了,这便埋头向那画纸,细致地描摹每一笔,以免毁了李崇画的这朵牡丹。
盯着她莹白的侧脸瞧了会,李崇面上笑意渐渐淡却,眸中的黑沉却愈见加深。
“阿忆自行描画,朕去耳房瞧瞧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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