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当思念她时,心中总会涌起无以名之的哀伤失落,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孤独隔离的个体,遥想着身处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纵使苦苦思忆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铁般的事实。
燕飞很想就那么坐在那里,永远不站起来,永远不用离开,与天地万物融成一体。却又知自己已深深卷进大时代的漩涡里,再也不可能保持一切与己无关的作风行事。
暗叹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继续往南的行程。
谢玄卓立硖石城墙头,凝视对岸敌阵情况。渡河夜袭的行动方兴未艾,敌方出动近万步兵,以箭矢拦击己方部队于河上。
早于弃守寿阳前,谢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筑起箭壕、箭楼、石垒等防御工事,而敌方初得寿阳阵脚未稳,谢玄又于东岸枕重兵箭手并置投石机,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们渡水攻击的分,苻坚一方只能被动的还击。
当然,于苻秦兵站稳阵脚后,可以其压倒性的兵力争得淝水的操控权,不过绝不是今夜,也不会是明天。
宽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将成决定胜负的关键。
刘裕此子前途的确无可限量,只看他指挥夜袭,虽明知是虚张声势,却是一丝不苟,做足工夫,进攻退守,皆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东岸己方投石机和箭手掩护下,强闯过河心,一排一排的劲箭由藤盾手后射上高空,往敌阵投去,虽互有伤亡,仍是敌人损伤较重。
背负石包的兵员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护下进行任务,更有熟水性者潜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适当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队在别处渡河攻敌,让敌人看不破他们暗里进行的任务。
谢玄心里想的却是与眼前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他刚接到从建康来的飞鸽传书,得悉桓冲的死讯,再睡不着,遂到城墙上来观战。
阵阵寒风从西北刮来,吹得他衣袂飞扬,更深切体会到渡河士兵的艰苦。
桓冲是他除谢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谢安,东晋不会出现自南渡以来最兴盛的局面。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竟于最不适合的时候,瞑目长逝。对东晋来说,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也实在太凑巧了一点。
桓冲之弟桓玄,却偏是他和谢安最顾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盖世,且是纵横无敌的统帅,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冲之上。
四年前,当朱序兵败投降,襄阳失守,桓冲曾以桓玄为副帅,发动反击,以十万荆州军,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阳;刘波攻沔北诸城;杨亮攻蜀;郭铨攻武当。荆州军连拔多城,震动北方,全赖慕容垂、姚苌等拼死力保住襄阳。
此事亦直接触发苻坚南征之战,否则让襄阳重入荆州军之手,苻坚将无法牵制骁勇善战,又有桓冲、桓玄此等超卓将才领导指挥的荆州军。
在是役里,桓玄充分表现出他的统帅之才,成为新一代将领中唯一能与他谢玄相提并论者。
桓玄长期助乃兄主理荆州军政,又锐意招纳本土世族豪门,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对建康所在的扬州更有排斥的情绪心态,若非有桓冲支持朝廷,荆扬早出乱子。
现在桓冲已去,大树既倒,一切再难回复旧观。荆扬是分是合,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间,而桓玄亦成为未来祸患的源头。
荆扬的失调,更予以海南为基地的“天师”孙恩可乘之机,只看卢循斗胆行刺胡彬,已知势力日大的天师道并不把南朝放在眼内。
纵使此战获胜,击退苻坚,未来仍是内忧外患,不容乐观。
谢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对峙的敌军上。
此战成败,将决定明天的大战。假若苻坚按兵不动,借寿阳死守不出,他谢玄将会输掉此仗,也输掉东晋的江山。
不过他却清楚感到苻坚绝不会龟缩不出。先不说他借朱序施的激将法,更重要的是胡族好武爱面子的心态。
他苻坚率大军南来,实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战失利,大损威风,若被区区淝水和北府兵吓得不敢迎战,那威名何在?
苻坚是不得不应战,因为他比自己更求胜心切。何况只要苻坚争得平手,即可挽回氐秦军的士气。
刘牢之此时登上城楼,来到他身旁,欣然道:“刘裕此子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玄没有直接答他,笑语道:“牢之睡不着吗?”
刘牢之苦笑道:“怎样也没法阖上眼。”
在北府军内,谢玄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畅所欲言的人,他对谢玄是绝对信任,绝对崇敬。
谢玄忽然岔开话题,道:“朱序于事成后只有一个要求,你道是什么呢?”
刘牢之微一错愕,苦思片刻,摇头道:“恕牢之愚鲁。”
谢玄露出苦涩的神情,缓缓道:“他要求的是除其军籍,放为庶民。”
三国以来,战事连绵,兵家军户为统治者流血牺牲,负担种种劳役,家属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编入军籍,要还为平民,将难比登天。低下层的兵员,更是“为兵者生则困苦,无有温饱,死则委弃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级军将谋财害命,“吏兵富者,或杀取其财物”,又或“收其实,给其虚粟,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工,节其食,绵冬历夏,加之疾苦,死于沟渎常十七八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乱”。
像朱序这等名门大将,当然不怕被剥削,惧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鸟尽弓藏,所以刘牢之得闻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伤其类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机要求免除军籍,不失明智之举。
谢玄沉声道:“牢之推许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个天生的军人,只有在军中才能如鱼得水,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如有选择,必回到乌衣巷去过我憧憬诗酒风流的生活。这番话只限于你我之间,我不宜直接提携刘裕,一切交由你去办,将来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军内或朝廷的排斥妒忌。”
刘牢之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谢玄目光投往对岸,淡淡道:“明天是我们唯一击败苻坚的机会,所以必须勇往直前,置生死于度外。”
刘牢之肯定地点头道:“现在敌人阵脚未稳,粮草不足,兼初战失利,士气低落,又劳师远征,离乡别井,旅途奔波,马困人累,战斗力大幅削减,沉至谷底,若不好好把握明天这千载难逢之机,往后将形势迥异。”
谢玄露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坚怎么翻筋斗,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将是他氐秦末日的来临,我们要做好他兵败后一切的应变后着,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淝水的喊杀声仍是此起彼继,战鼓轰鸣,敲响着大决战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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