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藏就这样有时心境温煦,在此世上的宝座上安息。这期间,因春山的一拳深深感受了爱,遂心机一转。在爱徒信行等门徒与长冈佐渡等旧友的言行中,也有类似的感觉。
武藏画画,享受喜欢的工艺,也制作了一些刀护手,有时也制作马鞍这类大件物品,怀着敬意,观览先人的名作。但诚如独行道所载:
不据古器。
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
武藏不愿收集或珍用这些工艺器具,却以自作为乐。由此可知,他是多么具有独创性的人。
有时,光尚希望武藏画画给他。以往,武藏只画小幅墨画。这时他想画大幅画,便去拜望大野三郎兵卫,询问种种技法。
要画大幅画,必须专门知识。武藏以前曾向矢野说要做他的门人。武藏年纪比矢野大得多,又是恩人,矢野不仅在为人方面师事武藏,甚至在绘画方面,也因武藏有非常的表现,敬佩不已。所以,武藏虽然这么说,他并不以为武藏真有意拜他为师。
武藏一直以为自己是外行人,甚至认为外行人也不错,无意画超乎外行人的画。但是,以前想画花卉的时候,还有像这次单凭外行人技术不足用之际,他越来越觉得需要拜师学艺了。所以,武藏是真心想拜矢野为师的,就像在禅方面奉年轻的春山为师一般。
武藏这次也执师礼向矢野请教,并亲自提笔,在矢野的门人簿署名。
矢野当然毫不吝惜地把墨色、彩色等自己习得的技法传授武藏。于是,武藏绘成了六曲一双的大幅作品献给光尚。现在细川家所保有的《芦雁图》可能就是这幅画。
武藏常画鸟,不只画伯劳、雁、海鸥、鹈等喜欢抓活东西吃的鸟类,也画斗鸡。这充分显示“万事不离兵法”的武藏精神。可是,武藏为何喜欢鹰与鹫,却不画它们呢?主要原因是武藏乃喜欢独创的野人,也拥有真正的艺术感觉。
喜欢武藏绘画的人,只要他所绘鸟的形体与原型并无不合,而尖嘴有如脱鞘名刀的锐利,就可视为真迹,而予珍藏,真是乍见难免会战栗的冰刃。
此后,武藏仍然继续到岩殿山去,但大家都看得他的健康已日益衰退,而且常常心窝疼痛,想必是旧病——胃溃疡复发。
不过,还不致疼痛得睡不着,武藏自己也不在意,但他并不是没发觉自己有病,自小仓发病以来,虽然很快就好,武藏却不以为自己的身体很健康。
此事从他在小仓应忠利延聘时的回书指称“近年已成病者”可知。
只是武藏并没有因为生病就抑制自己的行动,也没有借口生病,荒疏对门人的指导。虽曾拒绝邀请,但并非以生病为借口。只要一高兴,即接连不断地外出。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武藏有此痼疾,以为是年老力衰所致。
这年秋天,小仓的伊织来信说:“来月将随殿下赴江户,若可能,祈拨驾一临。”
武藏急欲赴小仓,遂进谒光尚,取得许可。数日后,带着信行启程。
一路平安,到小仓后即赴伊织府邸。已是傍晚时分,伊织在家,武藏站在门口,扬声说:“对不起!”
很快就知道是武藏,伊织出迎道:“父亲!一向大安?”
但伊织对武藏身体的衰弱甚为惊讶。
武藏也为伊织的筋骨结实、风采焕发而惊喜,问道:“大家都好吗?”
“是,都好。”武藏回首望着信行说,“伊织,你记得吧?这是寺尾的儿子求马助。成年加冠后取名信行。”
“哦,求马助兄。”伊织以锐利的眼光凝注在信行身上,微笑说,“果如父亲所寄望,真是仪表堂堂的年轻俊杰。”
信行低头施礼,觉得不好意思。
妻子浪娘领着孩子匆匆出来。全家一起把武藏和信行引到里间。
虽是熟悉的家,却已三年未见了。武藏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目中洋溢着喜悦。
二
武藏和伊织热切交谈着别后的情景。忠利之死、阿部一族的事件等,武藏的话题较多。也提起由井正雪之事,最后转到由利公主身上。
并未涉及爱情问题,武藏淡淡地说:“她说要离开肥后,所以劝她到你这里。可是,她却未告目的地即突然离去。今年夏天,风闻她巡礼到了四国。”
伊织垂眸倾听。双方的心情,伊织比谁都要了解。结缡,双方必皆幸福,否则必觉哀伤,这大概就是所谓宿业吧。
“巡礼……总不能终生巡礼,不知做何打算?”伊织低声说。
“可以,可以终生巡礼呀!”武藏极爽快地回答。
“伊织,我也打算离开邸宅,闭居山中。”武藏说出了岩殿山的事,伊织突然想到:“武藏难道认为由利公主的巡礼与自己的闭居山中一脉相连?”他不禁暗暗担心:“父亲和公主都能够寿终正寝吗?”
“不错,岩殿山确是父亲一向喜爱的地方。不过,万一生病了……”伊织担心地说。
“什么?说生病,现在也在生病啊。别担心!”武藏若无其事地回答。
次晨,武藏带着信行,与伊织同至城里拜谒信浓守忠真。突然而来,忠真侯大为高兴。进谒后,立开酒宴。
忠真侯也注意到武藏的衰弱,说了些慰问话语之后道:“武藏,你也老了,这次到本藩来,就把第二代让给伊织如何?”
伊织插口说:“殿下,伊织已继承宫本家系了。”
“啊,等一等。我说的不是家系,而是兵法啊。”
“殿下,惶恐之至,伊织不能以兵法出仕。”
“嗯。不过,你已成为武藏的第二代,而且是名副其实的高手。兵法岂不是应该由你来继?武藏,你说是不是?”
忠真侯凝视着武藏。
三
“这个……”武藏恭敬地低头行礼,但满脸困恼之色。伊织已经答应只继承家名。但这只是他们两人间的默契,不曾向忠真侯报告。事实上,伊织的技术已臻名人之境,是自幼经武藏**的剑豪。大多数不知武藏本意的世人都以为伊织是二天一流的后继者,现在有人认为武藏不肯将兵法让予伊织——此实含有误解之虞。
伊织本已心许,故毫不迟疑地立时回道:“殿下,如刚才所言,我因父亲尽心的**,已习得兵法,成为武士,拥有真实本领,可是,我已断绝以兵法家立身处世之意,专心以政道出仕殿下。因此,我自动向父亲辞去兵法的继承权。”
“噢,原来如此。”忠真侯领悟力极高,点头称是。又问:“武藏,除了伊织之外,有没有继承你兵法的适当人选?”
伊织又打岔道:“殿下,这个年轻人便是二天一流的后继者。”
说着便用手指指着端坐下座的信行。
“什么?”
信浓守似乎很觉意外,俯视信行,是个体格魁伟,从脸上看来约莫十七岁的少年,忠真侯起初一直以为是武藏的侍童。
武藏出声说:“信行,晋见!”
信行俯伏道:“在下是细川藩士寺尾藤兵卫信行。”
“嗯,趋进!”
“是。”
“不必顾忌,到这里来!”
“是。”
信行趋前。
“几岁啦?”
“十八岁。”
“嗯,体格真雄伟,过来喝一杯。”
“是。”
忠真侯亲手递杯给他,回眸注视武藏,说:“这年轻人若是你的后继者,必定有超群的技艺。”
“是,年虽弱冠,确已技艺超群。”
武藏莞尔回答。
四
“嗯。武藏,我想看看他的本领。”
忠真侯目露好奇的光芒。就在这瞬间,武藏立起一只脚,随手拔出短刀。“咻!”离鞘的白刃从旁边飞向俯伏忠真侯面前的信行。
“啊!”在座的人都屏息惊视,信行在间不容发之际跃开,武藏之刀落了空。武藏欲收回刀,信行已早一步压住武藏的刀端。
这是二天一流的极意剑之一。武藏的“兵法三十五条”载称:“受敌刀袭来之机微,思出击,则从空压头(头即端地)。欲制压,须以心压,以身压、以刀压。”此即头部的制压法(压其端)。
这种方法与“漆行法”的极意剑相通。所谓漆行是指漆与胶。看似轻轻压制,却有千钧之重,无论抽回或压住,都似以胶相黏,无法脱离。
武藏所执之刀被压住,他站起来,信行也随之站起,即以这种姿态一进一退。武藏试着把信行的刀拨回,信行却不让他拨离。双方额头沁出汗珠。
一直立着双脚守望的伊织,遂出声说道:“信行兄,真了不起!”
信行引刀跃后,两手俯伏道:“抱歉!”
武藏满脸溢出会心的笑容,回到原座,挥汗说道:“殿下,诚如所见。”
忠真侯现惊叹之色,褒扬道:“嗯……不愧是武藏属意的后继者,确是不凡!”于是,忠真侯也承认信行是武藏兵法的后继者,并同意伊织仅继承家名。
五
武藏与信行在伊织家停留了十多天。在这期间,拜望了以高田宗伯(又兵卫)为首的旧识藩士,过着长久未有的悠闲生活。
但武藏始终忘不了岩殿山,他已决定将岩殿山作为自己最后的战场,终命的卧床。但武藏想,与世俗缘依然未了,只待料理一切之后,即行闭居该地。
所以,这次访问小仓,对武藏而言,可能正是浮世俗缘的一种清算。武藏对伊织人格的成长完全满意,孙子们也长得很好。伊织已愉快地再确认信行是兵法的后继者,对伊织,武藏已无挂念。
伊织从武藏的健康状态中已看出父亲心中有此打算。他先前的挂虑已不再出之于口,也不再装露于容色上。
他只暗中把信行请到另一房间,施礼说道:“信行兄,父亲的事拜托你了,不只是兵法,平日的生活也一样,望你事之如亲友……”
信行惶恐而感激,双颊泛红,发誓说:“伊织先生,请放心,师傅本是胜过父亲的恩师,我会尽全力服侍。
“烦你转告松小姐,说我也拜托她了。”
“好的,姑姑一定跟我一样。”
“这样,就放心了……”伊织欣慰地点点头。
离开小仓的那一天,伊织准备了轿子。武藏很少坐轿,但这天,他高兴地接受了伊织的深情厚意。
伊织全家人一起送到大门口。
伊织跟信行陪在轿子左右,直送出城外。
别离时,武藏从轿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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