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对自己的理想充满信心。
武藏相信,自己的兵法之理不仅适合武士,也适合一切职业的人。工匠制箱,农夫耕田,商人交易,若能以兵法之心为之,必可成为卓杰的工匠、农夫与商人。而且相信兵法之理同样适合于领军和为政的正义之公道。
武藏认为,修习自己的兵法,可以从现世中去恶,泯除差别待遇,驱逐贫穷。
建立这种伟大的社会国家——武藏的大理想即在于此。客观主义者武藏,主要是想创出有益于社会的人物,而无意创造脱离现世,以坐禅为生的弃世者。
武藏六十岁时开始弘扬此一大理想。
但——太迟了。
这并不是说六十岁太迟,而是潜伏在武藏身体内的病魔又抬头了。春夏之间,没有特别事故,平安度过。入秋后,天气稍冷,武藏的痼疾——胃病又开始疼痛。
武藏因有以往数次的经验,故对食物非常注意,静养以待其复原,但毫无作用,病势似乎日趋恶化。
是年入腊,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正月将临,病势未见好转。二月后,已卧病在床。
四月某日,武藏突然觉得自己死期已近。
武藏对此当然不会惊恐,也不告诉任何人,独自凝视所余不多的生命,过了几天。
这时,春山来访。虽仅十日未见,但看来武藏几乎变了一个人,春山不由心惊。
“先生,你的气色……我替你摩摩背,好吗?”
“呵,不,不,只是觉得疼痛而已。春山,我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呵,先生,你常这么想吗?”
“是的,经常这么想。不过不会在近期。”
“有什么事要我做的?”
“没有,只要我们两个人谈谈就好了。”
武藏浮现出沉静的微笑:“春山,我想回到灵岩洞。”
春山紧锁眉头。
“回灵岩洞?”
“是的。病入膏肓,已是世上的废物,想回归到以前的孤独。”
春山悲伤地说:“先生,不行呀。前年年底先生的回向,真是了不起,又有许多爱徒,请在府邸往生净土吧。”
武藏又说了一遍:“春山,我想回灵岩洞。我要走自己的独行道……”
春山静默一阵,凝望武藏的侧脸,旋即感动地开口说道:“先生,观世音菩萨召唤了?”
武藏摇摇头。
“或许如此也说不定。不过,我所希望的不是观世音,而是独自待在无涯之空、险峻之道、无草无木无鸟之山,冰冷的石**。”
“啊,先生……”春山哭泣般叫喊,伏拜武藏。
五
武藏决心闭居灵岩洞。并作书告诉家老长冈寄之、长冈监物、泽村宇右卫门自己的病情,委请他们向光尚陈述。
虽欲向殿下传授兵法奥义,为手足已略有不使,此命似难活过今年,愿早日定居山间,并祈向世人言明蛰居之事。
接到此信的寄之自不待言,就是听到此事的重臣知己莫不相继趋访武藏,劝他打消闭居灵岩洞之意。武藏却笑而不应,反向他们告辞,赠以纪念品。他送刀给寄之,并要他向长冈佐渡转达此事;赠送宇右卫门自做的马鞍。
启程的前夕,武藏特招寺尾孙之丞和信行前来。
武藏端坐凝视二人,缓缓开口说道:“新太郎,呵,不,孙之丞,你三十多年前就列入我的门墙,又经多年的历练,已体悟我的兵法。现在把兵法《五轮书》寄放你处,应找个好继承人发扬我这流派。”
孙之丞为这意外的话变了脸色,双手战栗地接过兵法书,平伏于地。
武藏转眼向信行说:“信行,你自幼即受严格训练,已完全体悟了我的兵法。因而把《兵法三十五条》寄放你处,你以二天一流的继承人代我传之。”
信行也接过《兵法三十五条》,平伏于地,泪水潺潺而下。
父子同时从这伟大兵法家接受兵法奥义书,着实是无上的光荣与欣悦,而且这是活的纪念品。父子互望一眼,决然地说:“定不负重托,日日勤练,将二天一流传诸后世。”
接着,信行改变话题,说:“师傅,请让信行明天陪侍!”
武藏说:“信行,不必。”
“那么,由谁陪侍?”
“我自己一个人去。”
“师傅,你的身体?”
“别担心。春山会送我。”
“灵岩洞的生活,由谁照料?”
“不要人照料。”
“食物呢?”
“只要有水就行了。”
孙之丞也忍不住插口说道:“师傅,这样太……”
武藏投以严厉的目光。
“孙之丞,我走兵法之道。你和信行都知道兵法的严肃,兵法不许有私情。”
至此已无话可说,父子两人都俯伏回答:“是。”
第二天早上,春山到大门前来接,武藏已准备停当等待他。一如平昔,身穿白绫夹衫加无袖外褂,手执一根铁头的木刀式手杖。
信行、滨之助及家人送出大门时,两旁并列着高徒。
武藏逐一注视众人的脸,说道:“以后概依孙之丞、信行指导,勤练兵法。”
说罢,他毫不反顾地与春山走出大门。
这时遇见了流着汗奔驰而来的尾藤金右卫门和永国。
“宫本先生!”
尾藤金已无平居的笑容,只唤着武藏的名字就呆立在那里。永国亦然。
武藏莞尔微笑:“尾藤先生,我就要到岩殿山去了,无法跟你细谈,真遗憾。”
尾藤金说不出话,只一味唤着:“哦,先生!哦,先生!”
“尾藤先生,再见啦……永国,好好过日子。”
武藏踏出衰弱已极的脚步,曳着杖,缓缓而行。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