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德是忠心懂事的老家奴,远远看见墨车就低下头去,不要说张望,甚至还多绕了几步。
于是齐清铮闯进了父亲的书斋,那个虽然就在自己家里,却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齐相的书斋入门就是一道丁字走廊,竖廊走到头,墙壁上嵌着个斗大木鱼,边上悬着一根木槌,送茶送水,通报消息,到这里都要敲一敲木鱼,以示警醒。横廊约有五十步,左边是书舆室,右边是会客的茶室,通体暗木色调。因为齐相喜静,所以开窗很少,采光自然不足,整个走廊里有种阴暗压仄的沉重感,不够沉稳的人,走在这种厚木地板上,就会有孤魂游**般的不安。
齐清铮当然不够沉稳,所以从进门就多少有点心虚,不经意间就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齐相在茶室,一道木门虚掩着,显然齐相并未料到会有人打扰。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齐清铮的胆量越来越少。
——“冬公只管放心,这番会面,贺家人绝不会知道。”
——“是是,相爷府上防务之严,名闻天下,我岂会不知?呵呵呵,相爷,我担忧的,不是这一节。”
齐清铮正准备敲门,手又放下了——实在太不合适了,这么贸然闯进来,父亲简直是一定会生气的,还是回到木鱼哪里敲一敲吧。
只是他刚回头走了几步,鬼使神差的,又走了回来?贺家人?他只和贺佩瑜打过交道,知道贺家是声名显赫的军武世家,如此而已。父亲怎么看待贺家人?旁听总是比当面问询得到的消息多一些的。
他索性凑过耳朵,仔细听了下去——
“这次迎帝还朝是天大的事,十六家理应家家效命,楚家封地占尽天下粮仓,这个数额……冬公有什么顾虑呢?”
“诶,相爷这话恐怕不合适吧?楚家的钱粮三十年未曾断绝,即便是兵戈旱涝之年也从未延宕,放眼十六家,可还有第二家如此啊?只是……这迎帝还朝不是我一家的本分,放着长相城内的太平仓不动,倒要我从千里之外调粮,哪有这种道理呢?”
“冬公,何必呢?太平仓是军粮,非兵不动那是古例。迎帝还朝耗资巨大,诸项开支也是我十六家共同议定的,如今是王宫初竣,国库已空,能腾挪的款子我已经尽数腾挪,余下的亏空只有先支取明年的贡纳,这陛下行程已经过半,能在半个月里调粮的,只有谢家、楚家、贺家三家而已。”
“那就三家均分,楚氏绝无二话。”
“冬公,你也知晓——五年前江东陆氏出借秋粮三十万石,谷种九千石,金元百万,解长相城燃眉之急,这可都着落在谢家偿还。”
“那谢家不论,贺家呢?”
“贺家就更不用提了,这木兰州近些年有些动**——”
“相爷,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且问相爷一句,贱奴们在木兰州发难,这与我谢家何干?”
“蚁奴发难,怎好说与别家无关哪?”
“蚁奴发难,本来就是从楚河谷而起。这楚河谷,楚河谷,本来是我楚家封地啊。三十年前,国战将起未起,贺家仗着军武世家,向先帝要了盐铁专营,先帝破例赏了,可这贺家开着矿、开着矿,就一路开到了楚河谷里,怎么着一来二去的,楚河谷就变成了两家共管,我们也无二话。结果呢?二十年前,贺家勾搭着李家,做了那桩无本万利的买卖,这楚河谷就归了他了,这河谷是他的,冰矿是他的,楚河谷二十万人哪,也就成了姓李的奴隶。相爷啊,原本说旧话不该重提,可是想当年,我祖父是劝过贺将军多少次,楚河谷的冰矿既然是贺家人先发现的,我们也无能开掘,那开了就开了,归他也无所谓,但楚河谷的人万万动不得,一动必生祸端,他听了吗?听了,满口说好好好,结果一个月没到啊,那二十万人印也烙了,卖身契也入库了,铁板钉钉谁也改不了啦——喏,这不到五年可就出事了吧?齐相爷啊,他们贺家想什么做什么我们管不着,可不能说,他抢了我的地方虏了我的人,如今闹了乱子,还要我替他交那份粮补那份款子,这没道理,您说,是不是?”
“冬公所言,自然有理,贺家那桩买卖不厚道也是人尽皆知。只是这桩公案已经是国战前的事情,先帝爷开的口,如今贺家半族殉国,当事人也不在了,这公道……怕是讨不回来呀!”
“讨得回讨不回,这个且两说着。但只要相爷有替我楚家讨公道的心,楚家自然就有投桃报李的打算。”
“楚家的公道,齐某可是旦夕不敢忘却啊。只是冬公啊,就算是楚河谷硬讨回来了,那贺家岂肯善罢甘休?楚家得了半个空谷,怕也要世代相交一个恶邻,这未免得不偿失了吧?”
“哈哈哈哈,相爷违心了,相爷忌惮的,是贺家不肯与相爷善了吧?我倒是有个想法——”
那个“冬公”不再向下说了,齐清铮探头看了一眼,见他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点什么。
“哈哈哈哈,楚家要借道通航,难道说也有了开门做生意的想法?”
“相爷见笑。”
“只是楚河不同于寻常河流,波急滩多,暗涛汹涌,小舟容易倾覆,大船每每搁浅,冬公啊,你提这个念头……恐怕是已经有打算了?”
“嘿嘿嘿嘿,不敢欺瞒相爷。东相出了一种新船,平板伸舱,能抵大风大浪,吃水又浅,载货又多。前些日子,我叔父派人去询问,不想那边倒是真肯出手,愿意把这桩手艺给卖喽。开这个数,先付三成定金,连图纸带船工匠人一起送来,教授造船技术,等我们的船下了水通了航才收全额。”
“好生意倒是好生意。只是冬公,与东相人做生意,你不担心么?我只怕他们意不在买卖,在楚河。”
“哈哈,相爷也太小瞧楚家了,这种伎俩我们岂会不知?不过只要船下了水,通了航,那些个船工匠人哪里还能回青城?这楚河波涛汹涌,难免会有个闪失,嗯?这桩买卖我们通盘算过,一本万利,与楚家固然有好处,与贺家也不吃亏,也不用相爷从中周旋,只要您这个头点了,我自会去找贺家商量。”
“唔……冬公,容我三思啊。”
“相爷不急,相爷不急,我今天也就是把叔父的意思送到而已。回去之后,还得发飞函,与叔父商量商量相爷调粮的旨意。”
“冬公,楚家既然有通航的打算,一路上港口渡口设在何处,可有议定?”
“有,正想请相爷指点。不知此处可有地舆全图?”
“冬公移步,就在隔壁。”
茶室内两人一起起身,门外的齐清铮一惊,鼻翼满是汗。父亲和那位客人说了些什么他似懂非懂,但听起来似乎是机密,既然是机密,门口有个人杵着,客人必会吃惊,父亲必会生气。他进退两难,情急之下,看廊顶屋椽上有个凹处勉强可以藏身,手忙脚乱地就翻了上去。正努力把身体藏进阴影里,木门重重一响,齐清铮身子一缩,怀里那本兰芝雅苑女先生送的小册子落在地上。
好在册子落地和门响在同时,齐相又和客人彼此推让着走了出来,那客人完全没有料到头顶有人。齐相在先,一低头,就发现地上的册子,他若无其事地俯身拾起,似乎是自己不经意间遗落之物。
客人是坐得久了,走得也慢。大约他是知道,刚才与齐相对话有些借机要挟、逼人就范的地方,换了神情打着哈哈:“诶呀,我叔父上次还和鼎公聊起来,他有……将近二十年没进长相城了,他上回见到相爷,相爷还是个青年俊彦,这一回,就要给五公子带见面礼喽。”
齐相这回略有讶然:“哦?楚老爷子见过我兄长了?”
“怎么相爷不知?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月我叔父七十大寿……相爷的琉璃屏风我叔父可是摆在房里,朝夕相对啊。”
“哈哈,是了是了。唔,我这山水迢迢,国事繁忙,且不要说拜会各家尊长,就是兄长,我也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倒是这回趁着迎帝还朝,大家都能见上一见。”
“是啊。鼎公也是一直挂念相爷,我听他说,齐家府上极其轻简,好些年没有买过侍婢,喔,这回我带了一百个小女孩子,全是精挑细选,算是给夫人——”
齐相停步:“冬公,这是从何说起?”
那客人显然有些诧异:“咦?不是夫人张罗着,说楚原女奴温驯聪明……”
齐相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冬公,我、我夫人她,她?向你……?”
客人抚掌笑起来:“哎呀,我明白了,夫人必是见相爷国事繁忙,这些许小事就替相爷费心了。我叔父过寿的时候,我同鼎公讲起,说叔父年事已高,一直想要找个妙解音律的小奴,在身边上弹弹琴,也算个消遣。鼎公就说府上有个叫做家寿的小奴,一手六弦琴无出其右,鼎公就替相爷割爱,许给我叔父了。哈哈,要说起齐府上福禄寿喜四个家奴,十六家里眼红的不知有多少,贺家不是想买家福没得手么?我把这事跟叔父一说,叔父不知有多高兴,直说这买卖做得好,哪怕不会弹琴,买一个,臊臊姓贺的也好!后来鼎公又说起,说是夫人一直张罗着,想要买一批楚原女奴,做人须投桃报李,我就一口应下来,包在我身上。齐家的家用我岂敢怠慢?就着人精挑细选了一百个小女孩子,又叫长相城里的御奴师好生**了一遍,这才带过来。回头相爷过过目,这一个个的,比楚家用得都好。相爷,请啊?”
“哦……哦……”齐相这才如梦初醒,抬手虚让:“请。”
齐清铮眼睁睁看着二人身影没入门内,连滑带摔地爬了下来。
原来……原来刚才合德是去——
他顾不得脚步轻重了,心里一声炸响,拔腿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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