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反抗起来,他们的父亲、兄长、亲人、朋友……几乎是整个部落一起反抗起来,混乱之中,李家人彬彬有礼,而楚河谷人杀了人。
一旦出现流血,争斗立即升级了,楚河谷没有把自己人交给外人的传统,而法律上,这种行为已经是违背契约、包庇罪犯和聚众滋事,整个部落都必须受到严惩。这一次李家准备了武器精良的雇佣军,在一个夜晚发动突袭,那些只有鱼叉并且不谙熟战斗的楚河谷人完全不是那些外来客的对手,也根本没有准备好誓死一搏。
天亮之后,整个部落的男人们被带上镣铐,烙上火印,成为李家的奴隶。
而年轻的女人们被卖了出去——楚河谷的舞女天下闻名,他们有被河神祝福过的美丽双脚。
这时候贺家人才恍然大悟——李家人根本就没有开矿的打算,他们从一开始,要买卖的就是奴隶。
贩卖女奴所得已经足够回本,李家又凭空得到了一大批身强力壮的男性奴隶,他们立即远走高飞,在木兰州南部买下一大片胶园,从此乐哉悠哉的做起了庄园主。
每一步,在法律上都无可挑剔。
这桩案子很快被闹到了长相城,挑头为楚河谷众鸣不平的是楚家。楚家在这场生意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他们声色俱厉地提醒贺家人必须有所作为——这种大规模地劫掠自由民为奴的事件对国家极其危险,贺家人不能坐视不理。
但很快的,李家人把私藏的五百名最美丽的少女送了过去,楚家人也就此销声匿迹。争议和反对的声音一直都在,但不够贺家人采取行动——楚河谷人变成奴隶已经是个事实,大规模掠夺奴隶固然不妥,但大批量赦免奴隶更加危险。
一直到国战临近的时候,这桩公案才有了转机。长相城里同情楚河谷人、一直争取复议的官吏们再度给贺家施压。贺家人终于妥协,他们表示——当下是用人之际,只要国战期间楚河谷人愿意同心同力抗击外敌,就还给他们全族人自由民身份。至于李家的损失,折半之后,由贺家和长相城共同补偿。
这是贵族对奴隶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奴隶们当然也是同意的,他们签订了契约。
军情紧急,贺家人立约之后,贺佩瑜的伯父,也就是当时贺家的当家人,立即带领狼牙七纵赶赴启荒原去了。
征召令送到了李家的胶园,但李家人并没有真的应召。
对他们来说,长相城的决议并不公平,这些奴隶不是硬抢来的,是他们用智慧和勇气换来的。一旦送走,他们会失去胶园七成的劳工,只得到一半的补偿,而且还只能在战后才到手——谁知道战后是什么样子呢?或许……或许……战后,贺家和长相城都不存在了。
李家人并没有想到的是,奴隶们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了。奴隶的领袖,也就是当年失手杀人致使整个部落沦陷的青年——他现在被人叫做李劼——在一个同样猝不及防的夜晚率众发动了突袭,他们的复仇同样残忍和坚决,李家的老老少少被满门灭绝,女人和孩子一样没有放过。
木兰州无数奴隶得到鼓舞,李家三兄弟的声望在奴隶之中渐渐如日中天,短短一个半月里,他们一鼓作气,占领了大半个木兰州。
压力再度转移到贺家人头上,贺家最精锐的将领们已经发赴启荒原,并且全军覆没。现如今,长相城发出第二道军令,要求贺家人全军尽出,同样是奔赴启荒原,挡住司空之龙的铁骑,为后援部队赢得机会。
那是个悲壮的命令。司空之龙当时风头最盛,兵强马壮,像是钢铁铸就的绞肉机,扔过去什么样的对手,都很快变成一地尸体。这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抗命,先保住封国,再做打算。
贺家人在紧急会议之后,选择了捍卫荣誉和忠诚。他们派出了所有二十岁以上的,有过作战经验的男人,带走了大部分的粮食和辎重。只留下了贺朗飞,任命他为贺家老弱妇孺的掌舵人。
那一年,贺佩瑜十二岁,因为年幼不能从军。
当贺朗飞做出决定躲入深山的时候,贺佩瑜是唯一站出来反对的一个。他把家徽狼骨戴在脖颈上,此后十年一直没有摘下来。贺佩瑜坚定地、近乎狂热地要求平叛,他认为贺家人这个时候不站出来,将永远失去木兰州。
那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所有的仇恨是对着李家的,他们的首领做出了狂热冒险的决定——一旦叛乱从李家的庄园扩散到整个木兰州,他们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现在是他们开始失控的时候,这个时候退却,会给他们时间拟定新的目标和战略,那时候我们将万劫不复。贺佩瑜这样说——给我三千人,我只要三千人,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军人。
贺朗飞不是一个很好的将领,却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对自己的儿子满怀信任,并且力排众议给了贺佩瑜五千人——那差不多是贺家当时全部的护卫力量。
大约正在此时,奴隶联盟的气势开始衰退,大量的奴隶们劫掠、纵火、血洗、**的传闻席卷了整个木兰州。起初被打蒙了的贵族,富商和隔岸观火的大量平民渐渐有胆量站出来,他们需要一个铁腕而坚决的领袖,贺家在合适的时候站了出来。
贺佩瑜的手腕残酷到令人叹为观止,他命令对一切战俘使用酷刑,无止尽的酷刑。他以血洗对抗血洗,以强硬对抗强硬,他使用了三长两短的军号——那是不留战俘的意思。
很多的同龄人被称之为少年,但贺佩瑜没有,他从出现在众人面前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以成年人为对手。在之后的七年里,他一年比一年老辣,一年比一年有信心,第七个年头,奴隶们终于躲入深山,而贺佩瑜决定重整狼牙七纵。
回头看过去,那是天才的想象力和信心,那时候,长相城在危急的关头,西相国的大多数人还处于亡国的恐惧中。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齐河鋈与杨鼎图,做的也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打算,但贺佩瑜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一战,西相国必胜,而胜利之后,贺家需要一个成熟的狼牙七纵。
他十九岁,已经是贺家的无冕之王。
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扔下了在封国取得的累累根基,带着崭新的狼牙七纵随着父亲走进了长相城。因为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说,你一生一世,总是要去一次长相城的,只有在长相城取得的成就才能叫做成就,其他地方,只能叫成绩。
此时此地,贺佩瑜有了十足的底气,他熟悉的对手和猎物来了,长相城下的广袤平原,将成为他的竞技场。
众声喧哗里,齐相一直沉默,贺佩瑜也一直沉默,沉默和沉默的较量中,那个年轻人正在反客为主——
如今已经不是国战了,十六家各归其位,齐相无法再次召唤全城百姓拿起武器,保卫家园。他是个文官,有军功,却还没有一支直接听命于他的军队,这是他多年以来的软肋,风影骑毕竟只是一支亲卫队,不堪重任,齐家几乎没有像样的族兵可用,唯一可以谋求的,就是杨鼎图筹建的点将学堂。
但是,点将学堂不是杨家的私产,那是一个以国家名义筹建的军校,初衷是为国家训练一支军队,而且迄今为止,第一批年轻将领还没有毕业。
如果再有十年时间,哪怕是再有五年时间,齐相都不至于如此窘迫。昔日点将学堂揭幕的时候,齐相曾经与杨鼎图把酒笑谈——说是只要天下太平,一个崭新的西相国就在眼前了——可惜上天从来不遂人愿,皇帝回来了,叛奴也到来了。
眼下局势明朗,无论之前的功过,当务之急就是长相城的防务,而一城的防务没有把西门与南门分而治之的道理。西营在杨鼎图治下,杨鼎图年事已高,国战之后没有再亲自上过战马,他的族兵半残,麾下的年轻学生们又匮乏实战经验,他所执掌的西营完全无法和拥有狼牙七纵的南营抗衡。太平时节还能依靠声望畅行无阻,但战场上,声望与年龄是不管用的。
长相城现在迫切地需要年轻有力的守护者,贺佩瑜是不二人选。
齐相在反复思忖——如果这个节点上全城防务的大权被拿走,那么,他可能永远都拿不回来,也就是说,这场家宴,真正确立的“长相第一家”将是贺家。
如果破釜沉舟和贺家一争高下,那么他就要冒着被指责弃长相城安危于不顾、争权夺利的风险。这种议论同样可怕,一样会让他和他的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处境。
局面太过于被动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无论如何,直到贺佩瑜带着廉正南的书信闯到堂上,他才和众人一起知道蚁奴反叛的消息,这真是奇耻大辱。
以往,他倚仗的是准确迅速的信息来源和家族之中的斡旋制衡,但这一次,贺佩瑜先人一步,在走进厅堂之前,就踩在这两个点上——贺家优先得到了军报,封杀了所有信息通道,并借此获得了很大一部分的家族支持,而且,他还有如日中天的狼牙七纵。
齐相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很难出手,只能招架,唯一期望的就是贺佩瑜也不愿在这个骨节眼上与他争高低,能够各退一步。
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过,齐杨联姻,蚁奴败退之后,贺佩瑜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平心而论,贺佩瑜是优秀的将领,有单刀直入的犀利和点到为止的精准,甚至还有可以收放自如的狂妄,甚至不仅于此。
他对贺佩瑜的评价要比其他人高得多,贺佩瑜是他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对进攻充满狂热的人。绝大多数人、包括他自己只在必要的时候和有把握的时候才进攻,而贺佩瑜无时无刻不在进攻;绝大多数人是厌恶战争的,而贺佩瑜喜欢战场,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投入战场,从此之后一路狂热,即便是清铮提出的百人对战,他也乐意全力应对。
不!他还见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的名字曾经令整个相国大陆颤抖,他叫做司空之龙——这种人喜欢赢,他们是一具具包裹着野心的盔甲,他们是乱世的孽子,对和平毫无兴趣,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制衡与各退一步。
齐相轻轻闭了闭眼睛,或许有更血腥的办法可以制止贺佩瑜,但是,那个办法有点超过他的底线了——他是个文人,一直都是,他灵魂深处是厌倦血雨腥风的。
“启禀相爷——”贺佩瑜终于开口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文有礼,“相爷与诸公倒也不用太过忧虑,此番虽是国事,却也谈不上国难。那群蚁奴常年藏在深山里,搜不出,剿不灭,这一回他们愿意倾巢而动,那是我长相城的福气,与其中途击溃,倒不如放到长相城下,一举剿灭,杀他个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贤侄言之有理。”齐相惊疑,贺佩瑜的口风居然在转软。
<!--PAGE10-->“老柱国功盖天下,坐镇西营,如今又有清铮贤弟,真是如虎添翼。佩瑜不才,与那班蚁奴打了多年交道,十分里也有七八分必胜成算。只要相爷率领我众,同心协力,司空之龙都不在话下,区区乌合之众,又焉能动我分毫?”贺佩瑜抚胸,躬身一礼:“倒是小侄,年轻识浅,没有轻重,忘了相爷家宴其乐融融,连贺喜都忘了,就没头没脑地冲撞了各位。还请各位叔伯兄长们恕罪,老柱国恕罪,相爷恕罪。”
“贤侄说哪里话,自古以来国事为重,这才是英雄世家的风范。”齐相更有些摸不清了,“宴席之后,还请贤父子留步,共商帝都防务。”
“遵命。”贺佩瑜更加恭敬,倒似乎真是猝得急报,乱了分寸,这时候才清醒过来的样子。堂上并无昏聩之辈,各个都半惊半惑地看着他,不信他会就此罢手,成全齐家英名。只有杨鼎图,浓眉蹙起,将手里的一碗羊乳倒扣在盘子里。
“哦,对了。”贺佩瑜拍拍脑门:“家宴之前,家父备下薄礼,嘱小侄带来奉上,恭喜相爷重开家宴,老柱国喜得快婿。小侄真是该打,一时热血冲头,忘得一干二净,来啊——”
他一声吩咐,门外侍从捧着红漆托盘低头而入,不敢靠近齐相,远远跪下,高高托起。
托盘上,是两份文书样物事。
贺佩瑜捧起第一份,双手捧到杨鼎图面前:“老柱国,这是一套空中花园的房契,赠予清铮贤弟与雪谈妹妹,聊作别居之所,也是我这做兄长的一番心意。”
他这手笔着实不小,上城寸土寸金,空中花园昂贵之极,有价无市——在座赴宴之人个个携带了礼物,但是没人知道齐家会忽然宣布齐杨联姻之事,所以也没人准备厚礼。倒是贺佩瑜,未卜先知一样,似乎这场联姻他早就知情。
齐相与杨鼎图对望一眼,都是惊讶莫名,这小子说不出的古怪,若说是有意为敌,却在情势转向自己时刻意结纳卖好;若说存心为友,刚才进门那一通咄咄逼人,几乎把齐相的气势都压了下去。
第二份礼物,却要贺朗飞亲手呈上了。
那是一张牛皮鞣制的地图,弯刀刀鞘一样的地貌,在灯光下有一层淡淡的血红色,似乎是吸饱了战火和鲜血的国土,亟待扩张。
贺朗飞抚摸着地图,转头向齐相:“这楚河谷为贺楚两家交界,也是两家不合的渊薮,今番剿灭蚁奴之后,贺楚两家也该太平了。呵……相爷,鼎公,小儿佩瑜自从得见令嫒清燃,惊为天人,痴痴不已。我这为人父的做主一回,讨东公点头,将楚河谷买下,今日以此为聘,向二位兄长求娶清燃。”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山河为聘的古礼还是在大相国尚未分裂的时候才出现过。后来一百五十多年里,各家恪守祖业,封国地界再也没有变动过。楚河谷是西相国内第一大峡谷,贺家能买下来,花费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居然还能以这等手笔送出。
<!--PAGE11-->即便齐清燃是齐相掌上明珠,天之骄女,这份聘礼,也未免有些破格了。
齐相一直神色不变,直到此时,手里的酒杯才一抖,若非身边兄长及时以袍袖遮掩,酒水差点就洒了出来。
“这……贺兄,我那燃儿她尚年幼……”齐相难得吞吞吐吐,一时语塞。
“诶,贤弟,国事由你做主,家事有我做主。”齐河鼎一手握起贺朗飞,一手携起齐相,呵呵笑道:“齐家得此贤婿,真是上天造化之福。不想今日双喜临门,真是令我老怀大慰。”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由齐杨两家联姻,转为三家联姻。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堂上诸家族长一起放声大笑,齐相也只有跟着微笑起来。
鼓乐、歌舞、美酒与佳肴再度流水般送上,堂上堂下一片欢呼喜笑,十六家的座次与地位终于排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要到很多年之后,下一次震惊史册的大事件发生,才能打破这三家共同执掌天下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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