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发言的大汉从容笑道:“小人左金龙,在京兆联只是小角色,只因联主提拔,才有机会在联主身边办事,难得纪小姐晓得有我这号人物。”接着指着说话阴损的汉子道:“他叫李拔,在京兆联亦只是跑龙套的小角色,联内粗重的事全由我们负责,专诚来请莫爷去见夫人,有什么大阵仗可言,小姐谬奖啦!”
李拔阴恻恻笑道:“纪小姐名成利就,享惯清福,哪晓得我们这些四处奔波,刀头舐血的人的苦处。”
纪倩终于脸色微变,晓得这些恶霸流氓,绝不卖她情面。不知如何是好时,徐子陵悠然转过身来,移到纪倩旁,微笑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正是这两个人,曾在门后偷袭徐子陵,还把刀子架上他的颈项。
左金龙抱拳道:“莫爷你好!夫人有急事找莫爷。”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先瞧纪倩一眼,朝左金龙道:“告诉夫人,这两天小弟刚好没空,过两天再说吧!”
李拔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徐子陵双目精芒迸射,沉喝道:“着!”抬起右手。包括纪倩在内,五个人都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只见他手的动作似缓似快,令人难以捉摸。最骇人的是,明明可在弹指间完成的迅快动作,却像漫无止境的漫长,当徐子陵把手提到胸口的高度,忽然五指移动,作出万千变化,最后变成大拇指单独向外,往李拔额头按去。李拔这才惊觉徐子陵是针对他出手的。忙往后撤,人人均认为李拔可避过这招似是缓慢笨拙的一指头禅时,李拔已然中招,断线风筝地往后抛跌,直挺挺地躺到地上。附近的行人哗然退避。
左金龙和其余两汉不可置信地瞧着躺倒街头的李拔,不知是否给吓呆了,竟不懂动手反击。纪倩把目光从李拔处移往徐子陵,目瞪口呆地瞧他。徐子陵以微笑回报。
左金龙清醒过来,怒叱一声,掣出佩刀,喝道:“小子在使邪术。”另两汉亦取出兵器,联同左金龙把徐子陵和纪倩团团围着,叱喝作势。
徐子陵摇头笑道:“明知我懂邪术,你们仍要来惹我,是否活得不耐烦呢?”举足朝左金龙踢去。左金龙见他离自己足有半丈,这一脚怎能踢中自己,不过他非常小心,先喝一声“兄弟上”,接着挥刀疾斩徐子陵踢来的一脚。另两汉从后方两侧杀上,其中之一竟挥刀向纪倩迎头劈下,务要分徐子陵的心,使他无法施展邪术。纪倩惊呼一声,自然地往徐子陵靠过去。
徐子陵左手轻抄纪倩蛮腰,后两汉的攻势全部落空,眼睁睁瞧着徐子陵不知如何轻轻松松的晃到左金龙刀子劈空处,右脚原式不变的踹在他小腹处。左金龙应脚抛飞寻丈之多,爬不起来。徐子陵顽皮心起,放开纪倩时顺手一带,纪倩娇躯旋转起来,虽比不上穿上舞衣时旋动的发袂飘扬,但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街头妙态横生,仍是引人入胜。纪倩第一个转身,看到的是徐子陵退到两汉刀锋下,只要刀再劈下少许,徐子陵肯定小命难保。到身不由己的第二个旋转,两汉长刀甩手,踉跄倒跌,已是溃不成军之局。
徐子陵潇洒的一个旋身转回来,探手轻触纪倩纤巧的腰肢,仍有腾云驾雾感觉的纪倩旋势竟像起始般忽然之间的倏地消失,美眸异彩闪闪地瞧着徐子陵道:“你究竟是谁?”
徐子陵往后退开,既没有加密加快步伐,可是刹那间远抵两丈开外,微笑道:“姑娘请速离险地。”
纪倩追之不及,踩足嗔道:“人家想向你拜师学艺啊!”
徐子陵转身疾行,声音传回来道:“骗人的伎俩,就算非是存心不良,学之有害无益,请恕在下难以应命。”
纪倩瞧着徐子陵转进另一道横巷,两名被击倒的大汉正勉强爬起来,亦知不宜留此,踩足去了。
离开风雅阁,寇仲仍在思量青青说李元吉潜返长安,密谋对付他们的话。照道理,李元吉会比任何人更肯定他寇仲逃进地底沼洞去,就算大难不死逃出生天,出口亦要在城外的地底河流出地面某一远处,短时间休想回城,甚至受了重伤。李元吉只要使人暗中留意城门出入的人,命守城和在哨楼的卫兵加强警觉,光天化日下,寇仲休想重返长安而不被发觉。所以李元吉目前针对的该是徐子陵。寇仲记起昨晚才叫徐子陵四处亮相,让清楚他身份的人从而认定邪帝舍利在他们身上,因为那时并不晓得库下有库这回事。想到这里,再没兴趣返回沙府。
徐子陵这一刻在什么地方呢?
离开打斗现场和纪倩,徐子陵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张扬,不过刚才被他击倒的四个京兆联好手,看似严重,其实只是被他击中窍穴,在几个时辰内会神志迷糊,难以向任何人叙述详情,待他们清醒过来,那时“雍秦”将会消失,不留半点让人追寻的痕迹。他忽然生出无家可归的感觉。在长安这些日子,他总有落脚的地方,例如扮岳山时回东来客栈,否则便到侯希白的多情窝,又或雷九指在崇贤里的“行宫”,乃至高占道的藏身处,每个地方都可给他“家”的感觉。但现在却是家不成家,再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宝库则要待入黑后才能潜进去。
偌大的长安城,仍是那么热闹和充满新春的气氛,他感到的只是危机四伏的另一面。与街上其他人相比,他似若活在另一个只有仇杀争强的人间世内。“库下有库”这个误会,使他和寇仲暂时尽失优势,认定邪帝舍利并不在他们手上的敌人,谁肯放虎归山,纵龙出海。祝玉妍和赵德言仍未动手,只因弄不清楚为何寇仲能轻轻松松的返回长安城的地面,所以仍需少许时间去追查考虑。该到什么地方暂避风头火势?他发觉自己惯性地来到永安渠旁,心中苦笑,放慢脚步,沿岸漫行。永安大渠上的舟船往来,恢复新春前的频密情况,远方天际积聚大团乌云,显示另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中,不久后会再次君临这座早铺上白色外衣的名城。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河面传过来道:“小兄弟!可否登船一叙。”
徐子陵差点魂飞魄散,别头瞧去,身穿儒服,状若神仙中人的魔门大邪人石之轩正安坐一艘小艇上,悠闲的拨动从船尾探入水面的单桨,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徐子陵心中叫苦,如若动手,不用三数招,石之轩立即可认出岳山原来是徐子陵的另一个化身,这是徐子陵最不愿暴露的身份。紧握一下在袖内铸上“雍秦”名号的一对护臂,徐子陵的心定下些儿,把心一横跳上石之轩泊往岸旁的小艇,在艇头坐下。
石之轩深深朝他凝视打量,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解的笑意,木桨划进水内,艇子缓缓离岸。
蹄音轰鸣。寇仲心中暗叹,停下步来。可达志和十多骑突厥骑士,驰至他旁勒马停下,微笑道:“神医请上马。”
寇仲不悦道:“老子现在没空,有什么事留到今晚再说吧!”心中暗懔,可达志这么像随时可找到他的样子,肯定是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监视自己,而他们更有一套在城内特别的通信方法,所以有现在般被截街头的情况发生。
可达志跳下马来,保持笑容地客气地说道:“莫先生万勿误会,可某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在宝库内何处发现圣舍利,假若先生不愿亲向言帅解释,我们可找个地方说话。一买一卖,讲的是公平交易,先生好应解去我们的疑窦。”
寇仲当然晓得此刻动手对他毫无好处,还会牵累常何和沙家,拿他没法,只好道:“横竖小弟正饿着肚子,可兄有什么好提议?”
可达志道:“福聚楼今天开张营业,可某特别在那里订下台子,好和先生饮酒谈心,先生请!”
寇仲产生变成被押解的重犯的感觉,无奈上马。
一段在徐子陵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下渡过的沉默后,石之轩收回俯视河水的目光,仰天叹道:“很快又有场大风雪。”徐子陵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才对。
石之轩朝他望来,闲话家常地问道:“子陵为何不留在巴蜀?”
徐子陵早猜到他看破自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道来,仍忍不住心内的震撼,深吸一口气道:“我仍未想到要在任何一处停留下来。”
石之轩点头沉重地说道:“答得好!答得好!你晓得我是谁吗?”
徐子陵道:“本来不晓得,现在知道啦。”
石之轩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转柔,似是喃喃自语地说道:“青璇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石之轩目光倏地变得无比锋利,似能直看进徐子陵的肺腑内去。平静地说道:“你听过她的箫艺吗?是怎样的?”
冰寒的河风迎着船头吹来,徐子陵感到背脊寒嗖嗖的,但一颗心却热起来,回忆起当日在成都独尊堡近处听石青璇凭窗奏箫的动人情景,一时竟浑忘对坐的乃天下武林无不畏惧的混世魔王“邪王”石之轩,轻轻道:“她的箫曲似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石之轩剧震道:“什么?”
徐子陵大讶之下朝石之轩瞧去。在这一刻,石之轩再没有丝毫邪恶阴险的意味,只像一个毕生失意的离乡游子,在偶然的机会下,听到来自早被遗忘的家乡的珍贵信息,难以排遣心怀的愁绪。石之轩双目涌现剪之不断既深刻又复杂的感情,微泛泪光,唱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得与君绝。”
无论徐子陵事前如何猜想石之轩的反应,仍猜不到他情绪会激动至慷慨悲歌。他的歌声疲惫苍凉,把他心内深藏的痛楚以一种近乎自恋和耽溺的方式释放出来,像一段公告天下的忏情书,充满灰暗艰涩的味道,谁能不为之动容。这几句诗文是说只有高山变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响雷,夏天大雪,天地合拢,才能与所爱断绝情义。如此深情出现在一个亲手设计害死娇妻的大邪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他的矛盾和自责。徐子陵无法把扮作岳山时心狠手辣的对手,与眼前这神伤魂断,洒傲不群,又充满才情,文质彬彬的人连系起来,一时欲语无言。他首次体会到侯希白说石之轩有双重性格的评语。
寇仲正凭窗下望,赫然见到徐子陵的雍秦正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儒士乘艇而过,心内的震骇实非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直觉感到此人正是石之轩,因他曾从徐子陵口中听过对石之轩衣着外貌的形容。幸好可达志坐的位置看不到河面的情景,兼且正在点菜,茫不知寇仲给吓得出了浑身冷汗,魂飞魄散。
小艇在桥底停下。为怕惹人注目,可达志的手下在门外散去,没有跟到二楼来。楼上闹哄哄一片,坐满客人,其中一桌是李密和晁公错,只看李密没被邀往春狩,可想见他在李阀眼中的地位。
可达志遣走伙计,向寇仲道:“对可某先前的问题,先生有什么话要说的呢?”
寇仲此时判断出石之轩对徐子陵暂无恶意,虽仍大惑不解,但心儿总安定下来,脑筋转到可达志身上,晓得自己若表示出不知库下有库的事,任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休想可达志肯信舍利在他手上。只恨若说自己知道库下有库,仍是不妥,因为李阀方面的人早肯定他和徐子陵没有进入下一层的宝库,事实亦是如此。可达志摆明是一言不合,就揭破他的身份,免得他有机会逃离长安。
寇仲从容一笑,压低声音道:“敢问可兄,若我真的是从沼洞逃生,现在能否和你坐在这里喝酒聊天呢?咦!又下大雪了!”
可达志往窗外望去,一球球的雪花从天上降下,比以往任何一场大雪更来势凌厉。
徐子陵见过石之轩三种截然不同的面目:一派邪王本色、辣手无情的石之轩;佛光照人,横看竖看都是得道高僧样儿的无漏寺方丈;最后就是眼前这内心深藏无尽苦痛孤独的落魄文士。大雪像两道帘子般把桥底变成一个彷似与外世隔绝的天地,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失去所有实质的感觉。偶有其他船只闯入,瞬又离开,短暂地把内外两个天地连系在一起。
石之轩低沉的声音又在桥底的封闭空间响起,只听他道:“自从她死后,我从未如此孤独。我曾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何我要这般做。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深刻痛苦的自责和懊丧。
徐子陵呆看着他,眼前的一切毫不真实,“邪王”石之轩竟在他面前忏悔自责,说出去包保没有人相信。忽然间,他明白到他的破绽是他的确对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动了真情,他不是舍弃石青璇,而是怕面对石青璇。上乘先天内功最重心法修养,他是因心中死结难解,令不死印法出现破绽,致败于宁道奇之手。而邪帝舍利可能是他唯一补救的方法。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前辈怎样看穿我的真正身份?”
石之轩剧震一下,缓缓抬头,双目悲伤的情绪尽去,代之而起是锐利如刀刃的闪闪邪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徐子陵心叫不妙,怎料到平常不过的一句话,竟把另一个可怕的石之轩请神般的召回来。
可达志凝望窗外,缓缓道:“大雪总令我想起塞外的风沙,人世间令我心动的事数不出多少件;可是我却会对着一团龙卷风下跪,为裂破沙原上空的霹雳电闪热血沸腾。在大自然的力量下,人是那么渺小。这番心事我尚是首次向人透露,因为阁下不但有资格作本人的敌手,更是个值得尊敬的硬汉子。”
寇仲微笑道:“原来可兄的饮酒谈心不是说着玩的,让小弟敬你一杯。”
两人欣然举杯相碰,饮至滴酒不剩,相视一笑,气氛表面融洽无间,但双方均看到对方眼内暗藏的浓烈杀机。
寇仲露出思索缅怀的神色,徐徐道:“犹记得功夫初成时,我在一个小谷之内,忽然间感到整个世界都与以前不同,我的感官像提升了层次,看到和感受到平时疏忽的事物,本来平凡不过的花草树木,都像活过来似的,其肌理色彩,丰富动人至令人洒泪。但这感觉只维持几天,一切又习以为常,我仍很怀念那一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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