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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幽谷夜月(2 / 2)

寇仲一震失声道:“什么?”

宋玉致白他一眼,会说话的眼睛清楚传递“都是你搞出来的事”这句怪责的话,语调保持平静,淡然自若道:“你离开岭南后,爹着手进行拟定已久的计划,先把林士宏逼得退守鄱阳湖,这方面由智叔负责,联萧铣以对付林士宏,以种种手法打击和削弱林士宏的军力和生产力。”

寇仲伸出大手,说道:“我们坐下再说好吗?”

宋玉致幽幽盯他一眼,摇头道:“我喜欢站在这里说话,说完我要立即离开。”

寇仲缩手愕然道:“你要立即离开?为何如此来去匆匆?我怎舍得你走?”

宋玉致霞生玉颊,带点狼狈地嗔道:“我爱走便走,狗嘴吐不出象牙。”

寇仲感到的却是未婚夫妻耍嘴皮子的情趣,微笑道:“不要唬我啦!致致因何到海南岛去?晁公错不是与你们宋家势不两立吗?我这次到长安没见到梅珣,他是否回到海南岛去?”

宋玉致没好气地说道:“我们不是被邀请的。”

寇仲剧震道:“什么?”

宋玉致叹道:“你当天去见爹,早该想到后果。南海派与我宋家实力悬殊,爹肯忍让晁公错,只因投鼠忌器,现在爹既决定助你争霸天下,再无任何顾忌。明是动员北上,暗里却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占海南。当我们的船队进逼珠崖,梅珣等人仍在梦中,给我们攻个措手不及,仓皇逃走。现在海南和附近沿海郡县均在我们控制下,直接威胁沈法兴和李子通,我们的舰队离这里不到十天的海程。不过这只会使形势更为吃紧,逼李世民对洛阳速战速决,并在我们北上前将你连根拔起。”

寇仲听得又惊又喜,头皮发麻,首次深切体会到李阀对宋缺的恐惧,绝非无的放矢,凭空想象。宋缺确是战略和军法大家,惑敌的手段更是出神入化,骗得人人以为他仍在结集兵力动员准备北上之时,在毫无先兆下对海南岛发动奇袭,赶跑控制海南的南海派。海南岛落入宋缺手上,等于给他取得长江以南海域的操控权,无论是李子通或沈法兴的水师,亦难与一直养精蓄锐、保存实力的宋家舰队硬撼。且宋缺要来便来,要到宋家舰队临门的一刻,敌人才会惊觉。在整体战略上,占据海南岛是精采绝伦的奇着。此事对他的计划利弊难分。李子通或会吓得龟缩不出,又或趁宋缺在海南阵脚未稳的时机,铤而走险,北上攻击他的少帅军,好与李世民大军会合对抗宋缺。

宋玉致柔声道:“爹现在准备对沈法兴用兵,玉致这次是奉他命而来,嘱你无论如何守稳彭梁,待他破沈法兴后与你分从南北循水陆两路攻打江都。照我们估计沈法兴顶多能撑上半年,明年春暖花开时,但愿我们可在江都见面吧!”

<!--PAGE10-->寇仲的心直沉下去,他的少帅军能撑上半年吗?宋玉致最后一句话,不但大有情意,且含有并不看好他因而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令他更是百感交集。

宋玉致垂下螓首,轻轻道:“我很累,你好好保重,玉致走了!”

寇仲一把抓着宋玉致香肩,焦急道:“致致怎可以这么说走便走?”

宋玉致没有挣扎,却有种心力交瘁的麻木表情,淡淡地说道:“为什么不可以?”

寇仲愕然道:“我们这么久没见过面,难道除公事没其他话可倾诉?”

宋玉致美目流露一丝凄然无奈的神色,柔声道:“你们男人家脑子除争霸天下和统一大业外还容得下其他东西吗?好好保着你的少帅军是眼前你唯一该想的事,玉致对你再无话可说,爹要我嫁给你,我便依爹的条件嫁给你,明白吗?”

寇仲如受雷击,在剧震中松手挫退,脸色转白,心中涌起万念俱灰的失落感觉。

宋玉致轻叹道:“若现在是太平盛世,我们偶尔在江湖相逢,玉致或会为你倾倒。可惜时地均不适合,还可以向你说什么呢?自从你向智叔首次提亲,把玉致对你的少许好感彻底粉碎,我最痛恨是有条件的买卖式婚姻,偏是出自可让我心仪的男儿之口。寇仲你曾设法了解过人家吗?对玉致心里的想法你可有丝毫兴趣?你不能当我是个征服的对象和目标,就像江都或长安,视玉致只是战争的附属品。”

寇仲听得呆若木鸡。扪心自问,他虽记挂她、爱怜她,却从未关心过她芳心内的想法,例如她因何反对宋家争战天下诸如此类,只理所当然认为她喜欢自己。

宋玉致踏前两步,轻抬纤手,抚上他的脸庞,轻柔地说道:“少帅好自为之,不要送啦!”说罢凄然一笑,就那么不顾而去。

火姹女和水姹女伏尸谷外,两者相隔达十多丈,可想象当时战况激烈,大明尊教诸人且战且逃,两女为保教尊舍命阻截石之轩,在他的辣手无情下玉殒香消。两人一路寻去,到半里外再见两具男尸,赫然是五类魔中的鸠令智和羊漠,两人尸旁各有一副断折破裂的弩箭机,弩箭撒在四周地上。

侯希白检视两人的致命伤,下结论道:“确是石师下的手,表面不见伤痕,但五脏俱碎,一击致命。”

徐子陵想起惨死长安的尤鸟倦,点头同意,说道:“他们定是奉许开山之命在这里设伏接应,为阻挡石之轩而送命。我们分头搜索,半个时辰后再到这里会合。大明尊教的人虽作恶多端,可是人死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们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寇仲呆坐内堂一角,瘫倒椅上,后枕椅背,茫然瞧着上方屋梁,首次为自己过往的行为感到深切的悔意。惭愧、自责、悔恨一起向他袭来,他的功利心和无知彻底伤害了心爱的人!他只是自私地为自己的信念着想,却从未设身处地从她的角度和立场去为她着想过。

<!--PAGE11-->窗外黑沉沉的云低垂半空,似在反映他颓丧的心情!一股无以名之的伤痛使他身心受着万斤重石般的压制,说一句话,动一动,甚至思索他和宋玉致发展到如此田地的关系,也要费尽全身气力方能做到。他或者可得到她的躯体,却不能得到她的芳心,纵然赢得天下所有战争又如何?却永远失去她。这些教他似要感到窒息的想法,令他觉得无比的孤独。在这一刻,再没有事情可使他感到有意义,更无法医治他内心的创伤。自责像无数锐利的尖针刺戳着他的心脏,仿佛一向强大的意志和自制力一下子消失殆尽,全身软弱无力。

宣永的声音在入门处响起道:“禀告少帅,荥阳失陷了!”

寇仲把“荥阳失陷”四个字在心中念了两遍,到第三遍清醒过来,坐直身躯。宣永和洛其飞来到他身前,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寇仲勉强振起精神,说道:“我没有事,坐下说话。”

两人分坐他左右,洛其飞道:“消息刚传来,我们早猜到魏陆会投降,却想不到投降得这么快。听说王世充派大将张志往荥阳传信,命魏陆发兵增援虎牢,岂知魏陆竟设伏生擒张志和其从人,接着开门迎接李世勣入城。”

寇仲听得清醒了点,心神转回冷酷的战场处,记起魏陆是荥阳守将,张志则是王世充御令有资格传他谕旨者。皱眉道:“管城、荥阳相继不战而失,郑州势将追随,王玄应如何应付?”

洛其飞道:“王玄应怕受敌四面夹击,不战而退,躲回虎牢去。”

寇仲心忖不知今天走了什么坏运道,入耳的全是坏消息。摇头叹道:“我最清楚王玄应这没用的家伙,绝对没有死守虎牢的胆量和决心。!我们的行军诈敌大计只好提早立即进行,老天爷一向照顾我寇仲,希望他老人家到今天仍坚持不变。”

忽然间他晓得无论如何伤心失意,也不能让个人的情绪影响他的少帅军,那关乎到所有爱护和拥戴他的人的期望和生命。若有徐子陵在身旁就好了!

两人在小溪洗濯沾手的污渍,心情沉重,不久前火姹女和水姹女仍是青春焕发,此刻却和鸠令智和羊漠长埋谷外林内黄土之下,对方虽是敌人,心中岂无感触!他们搜索过附近方圆近十里的地方,再无任何发现,许开山、辛娜娅、荣姣姣和段玉成四人或能成功落荒逃走。以他们的武功,若非许开山和段玉成内伤未愈,纵使正面决战,与石之轩亦有一拼之力。

徐子陵愈来愈感觉到石之轩的高明和可怕,难怪天下正邪两道对他如此忌惮!大明尊教经此两役,善母莎芳横死,五类魔只剩下一个辛娜娅,伤亡惨重,其入侵中原的计划势必大受打击,短期内难以振作。

侯希白在溪旁大石坐下,仰望小谷上迷人的深黑星夜,叹道:“石师当有安隆助他,否则大明尊教的人不会败得这么快与这么惨。”

<!--PAGE12-->徐子陵点头不语,脱掉马靴,把赤足浸进水中,清凉的感觉使他波动的心情平复下来,重新听到谷内秋蝉鸣唱交织的声网。

侯希白往他瞧来,皱眉道:“青璇究竟到哪里去?”

徐子陵摇头表示无法猜估。

侯希白问道:“那个你唤作玉成的是什么人?似是子陵的旧识,剑法非常高明。”

徐子陵遂向他解释与段玉成的关系,并下结论道:“以前纵使他离开我们,大家总还有几分余情,经此一役,什么余情已**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仇恨。我当然不会恨他,他却怕不会这么想,仇恨会像林火般蔓延,直至把一切烧成灰烬!”

侯希白点头道:“他肯定是个思想极端的人,一旦对事物生出定见,谁都没法改变他。对我来说宗教只可欣赏不可沉迷,当宗教思想成为一种束缚,人将变成那种思想的奴隶。”

徐子陵苦笑道:“你这番话自己想想便算,万勿说出来,否则必惹起风波。对有信仰的人来说,他们信仰的本身已是一种解脱,自具自足,不假他求。”

侯希白哂道:“真理只有一个,世上这么多不同的信仰,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唉!这些事想想也教人头痛。”

徐子陵心忖正因人人信念不同,故世上有这么多争执。

侯希白盘膝坐定,闭上双目,说道:“子陵打算在这里等多少天?”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叹,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见不着青璇,我始终不能安心。”

忽然心中一动,朝林路瞧去。侯希白亦睁开俊目,一眨不眨地瞧着同一方向。在星光月照下,石青璇上戴青黑笠帽,身穿乳白紧袖上衣,锦花捆袖,外套乳黄短袄,翠绿色披肩,朱色长裙,以青花锦带束腰,脚踏尖头履,正袅袅婷婷、悠闲从容地回来。她没有掩遮玉容,也没改变容貌,步履轻盈,有如来自最深黑星空降世下凡的凌波仙子,她手上提着“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的桑篮,随着她的出现,小谷彷似立即被一片馥郁的香洁之气笼罩包围。两人大喜起立迎接,侯希白更是看得目射奇光,如非没有笔墨随身,早提笔在美人扇上记录这无比动人的一刻。

石青璇容色平静,没有表示欢喜,没有表示不悦。美眸淡淡扫视两个在家门前的不速之客,最后来到小溪对岸,目光落在徐子陵脸上,露出一丝若月色破开层云的笑意,轻柔地说道:“呆子!到今天才晓得来吗?”

在迷茫夜雨下,寇仲肩立无名,跨坐千里梦,于梁都东五里许处的丘岗,瞧着少帅军不同的兵种,一队一队从下方官道往彭城方向开去。陪伴左右的是焦宏进、白文原和十多名来自飞云骑的亲兵。虽在霏霏夜雨中,他仍是形象鲜明,举凡经过的少帅军成员均可看到他的亲切送行,他本身便是提高士气的元素。

<!--PAGE13-->宣永是这次大行军的统帅,昼伏夜行,不但是对少帅军严峻的训练,更关乎到少帅军的存亡。寇仲清楚晓得这是一场豪赌,任何一个环节稍出问题,他永无翻身的机会。失去北方基地和少帅军这支精兵,以宋缺的实力,在回天乏力下只有黯然撤返岭南。宋家对他的期望,少帅军将士对他的信赖,与魔门的殊死斗争,他忽然感到这些重担子全落到他双肩上,压得他的心就像夜空上的彤云般沉重。

洛其飞的手下侦骑四出,对运河上下游的情况作出严密的监察,一方面让杨公卿的军队能秘密潜来,另一方面注视下游锺离敌军的动静。卜天志则负责从水道将杨军送来的重责。李子通会作出怎样的反应?事实上寇仲没有丝毫把握,一切只能委诸老天爷之手,若他老人家要亡寇仲,寇仲只好认命。

徐子陵想不到石青璇会有这么一句亲昵的话,登时整个人畅快起来,有逍遥云端的飘然感觉,仍不忘施礼道:“石小姐你好,这位是……”

石青璇美目溜到侯希白处,恢复淡漠的神情,香肩微耸道:“谁人不识侯公子呢?”

侯希白洒然道:“侯希白拜见青璇小姐,我到谷外等候如何?有什么事你们可随时召小弟进来。”

石青璇秀眉轻蹙,淡淡地说道:“为什么要避到谷外去?侯公子既是徐子陵的朋友,青璇当然竭诚招待,请两位进来喝口热茶,好吗?”说罢飘然越过小溪,领先进入石屋内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想不到石青璇这么平易近人,均喜出望外,忙随在她身后入屋。石屋内是个布置清雅的小厅堂,石青璇燃起一角的油灯,两人在一边坐下,瞧着这天姿国色,以箫艺名传天下的才女神态悠闲地在一旁烹茶,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温馨滋味。石青璇的态度亲切中保持距离,热情中隐含冷漠,但已足令他们受宠若惊。她不说话,两人更不敢说话,怕破坏小屋的宁和。

接过石青璇奉上的香茗,徐子陵忍不住道:“刚才……”

石青璇柔声道:“不要说刚才的事,人家不想知道。子陵还未答青璇的问题,为何今天才来?”

徐子陵哑口无言,说道:“这个,这个……”

石青璇把热茶送到侯希白手上,到两人对面坐下,“噗嗤”笑道:“无词以对吗?青璇不是怪责你,你不是爱云游四海吗?凑巧没云游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对吧?”

侯希白见徐子陵窘得俊脸通红,帮腔道:“在下最清楚子陵的情况,他空有云游天下之志,可惜苍天直至今日仍不肯予他机会。”

石青璇淡淡笑道:“是青璇不好,爱看徐子陵受窘的趣样儿。青璇仍未有机会谢子陵援手之德,为岳伯伯完成未竟的心愿。”

徐子陵知是谢他除去“天君”席应的事。想谦说只是举手之劳,又怕过于自夸,因能击杀席应颇带点侥幸成分,胜来不易。忙答道:“全赖岳老在天之灵保佑。”接着解囊取出天竹箫,说出来龙去脉,双手递予石青璇,退回原座。

<!--PAGE14-->石青璇接过天竹箫,欣然道:“尚大家太了解青璇的心了!青璇怎当得起她的爱宠?”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与石青璇相处的酣畅写意,不过她虽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好感,可是在两人间总像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侯希白充满期待的试探道:“青璇小姐不试试这管箫的音色吗?”

石青璇笑嗔地白他一眼,娇憨地说道:“贪心!”

说罢把天竹箫提起送到香唇旁,轻轻吹出一个清越的音符。箫音像起自两人内心深处,又像来自远不可触的九天之外。

侯希白动容道:“难怪秀芳大家不惜千里之外,令子陵送来此箫,只有青璇配得上这管神箫。”

石青璇花容转黯,美目蒙上凄迷之色,神色的变化是如此突然,看得两人心神剧颤,想到她定是感怀自身无奈的遭遇,难以自持!

在石青璇再毫不费力的嘬唇轻吹下,天竺箫响起连串暗哑低沉的音符,音气故意漏泄,发出磨损战栗的音色,其中积蓄着某种奇诡的异力,令人感受到她芳心内抑压的沉重伤痛!不禁想到她可能正在心灵内无人能窥探到的秘处默淌着滴滴情泪!箫音回转,不住往下消沉,带出一个像噩梦般无法醒转过来沉沦黑暗的天地,领人进入泪尽神伤的失落深渊。箫音忽又若断若续,她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无法控制箫音,天竹箫彷似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把仅余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挣扎的悲歌。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徐子陵忘记了自己,感到整个灵魂随箫音战栗。“犯羽含商移调态,留情度意抛管弦。”究竟何事惹得她真情流露,借箫音尽诉芳心内的委屈和悲伤?可是她神色仍保持平静,只一对秀眸射出“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的悲哀!那种冷漠与悲情的对比,分外使人震撼。

侯希白不知是感怀自身,还是勾起对石青璇令人肠断的身世,早泪流满面,于箫音欲绝处,忽然掌拍椅子扶手和唱道:“蜀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花都城上客先醉,苦竹岭头人未归,响音转碧云驻影,曲终清漏月沉晖,山行水宿不知远,犹梦玉钗金缕衣。”石青璇箫音一转,似从无法解脱的沉溺解放出来,变得缠绵悱恻,闻音断肠。又仿如阴山雁鸣,巫峡猿啼,配合侯希白苍凉悲越的歌声余韵冲霄而起,填满屋内外的空间。侯希白歌声一转,从嘶哑低沉,变得温柔情深,续唱道:“遥夜一美人,罗衣霑秋霜。含情弄竹箫,弹作陌上桑。箫音何激烈,风卷遶残云。行人皆踯躅,栖鸟起回翔。但写卿意苦,莫辞此曲伤。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徐子陵被箫音歌声能追魂慑魄的力量把他对自身的控制完全冲溃,值此月夜清幽的时刻,潜藏的哀思愁绪像山洪般被引发,千万种既无奈又不可逆转的悲伤往事狂涌心头,情泪夺眶而出。侯希白唱到最后泣不成声,只余箫音在虚空中踽踽独行,即使最冥顽不灵的人亦会被箫音感化,何况是徐子陵和侯希白两个多情种子。

<!--PAGE15-->箫音再转,透出飘逸自在的韵味,比对刚才,就像浸溺终身者忽然大彻大悟,看破世情,进入宁柔纯净的境界。石青璇清美的玉容辉映着神圣的彩泽,双眸深邃平静,本来笼罩不去的愁云惨雾云散烟消,不余半点痕迹,美丽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阳光,无限温柔地轻抚平定两人心灵的皱褶。“纤纤软玉捧暖箫,深思春风吹不去。檀唇呼吸宫商改,怨情渐逐清新举。”箫音逐渐远去,徐子陵蓦然惊醒,刚好捕捉到石青璇消失在门外动人的背影。

雨粉从天上漫无休止地洒下来,装载辎重的骡车队驰过,车轮摩擦泥泞发出的嘶哑声,此起彼落。寇仲的心神飞越,想到正在洛阳外围进行的战争。若有对错,他直到此刻仍不晓得自己立志争霸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以往他只须为自己负责,承担所有责任,现在则不能弹此调儿,凡事必须为所有追随自己的人着想。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属于他个人所有,因为任何一个错误,包括眼前大规模的行军,牺牲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成为少帅军最高领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把一向最重视的与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以少帅军的荣辱利害为主,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幸好现在徐子陵与他目标一致,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从没动过的意念出现在他的思域内,在此之前无论他身处如何恶劣的环境,打不赢便跑,可是现在他已和少帅军合为一体,存亡与共,再没有凭个人本领来去自如的潇洒轻松。胜负之间不但没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且只一线之隔,若少帅军全军覆没,他亦耻于独活。宋玉致对他的指责是对的,他自决定出争天下,以统一中原为己志后,再容不下其他东西,更没资格去容纳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从没有比这一刻,他能更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处境。

金黄的月色洒遍小谷每一个角落,石青璇坐在溪旁一方石上,双足浸在水里,天竹箫随意地放在身旁,仰起俏脸凝望夜月。徐子陵悄悄来到她旁,在另一方石头坐下。

石青璇樱唇轻吐,柔声道:“子陵为何要哭?”

她仍保持仰观夜星的姿势,看得专注深情,使她的话似乎在问自己,而非身边的男子。徐子陵给她一句话勾起刚才的情绪,热泪差些儿再夺眶而出,恨不得伏入她怀里,搂着她纤腰,把心中的委屈尽情倾吐,让她爱怜地抚慰他。可是这突然而来的冲动只能强压下去,尽力令自己灵台清明,心安神静,轻叹一口气,却仍不晓得该如何答她。

侯希白留在屋内,宁静平和的幽谷,像只属于他们俩的天地!

石青璇对徐子陵没有答她毫不介意,柔声道:“人的归宿是否天上的星宿呢?若真的如此,我的归宿该是哪一颗星儿,子陵的归宿又在哪里?”

<!--PAGE16-->徐子陵把目光从她秀美的轮廓投向星空,因月照而变得迷蒙的夜空里,嵌满无数的星点,心中涌起微妙复杂的情绪,身旁的美女就像这夜空般秘不可测,拥有她就像拥有无边无际的星空。在这一刻,他忘记人世间所有事物,只剩下师妃暄和石青璇。两女选的都是出世地说道路,不同处在师妃暄的路子是舍弃凡尘的一切,包括男女间令人颠倒迷醉的恋情,追求的是从她视为一切皆空的凡尘,超脱过渡往生命彼岸某一神秘处所。她的志向是勘破而非沉迷。

以逃避来形容石青璇的出世或者不太恰当,但她的避世总带点这种意味!以往徐子陵对她一直持有这看法。可是这次身处她安居的幽谷,听到她自白式的箫曲,他的看法已被动摇。事实上她正以她的方式去感受生命的真谛,她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她要逃避的是人世间的纷争和烦恼,与大自然作最亲密的接触,体会到别人无暇体会的美好事物。从没有一刻,他能比现在更了解她。她向他表示无意四处游历,因为幽谷本身自具自足,她根本不假外求。

他和师妃暄的热恋在龙泉开始,在龙泉终结,不须由任何一方说明,双方均晓得事实如此。他现在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束缚,而幸福就在他身旁,他可以打破宿命又或接受命运,为自己去争取?

第一次对石青璇的心动,发生在去年中秋之夜的成都闹市中,而到独尊堡小楼的悲欢离合,他一直压制对石青璇的思慕,强忍忆念的折磨!到刚才再得闻她的箫音,长期抑压的情绪顿时释放出来,他觉得已失去自制的能力。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依恋,也感到自己的不配,自惭形秽的悲哀!那不是身份地位的问题,而是他仍不能抛开一切,与她共醉于天上的美丽星空。假若他尽诉衷情,得她垂青,转头自己又要离开她,甚或战死沙场,岂非只能为她多添一道心灵的创伤!要命的是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般那样感到需要她,没有她的天地会空****得令他难以忍受,淡淡的清香从她娇躯传来,是那么实在,又是那么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即。他多么希望能把她拥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吻她每一方寸的肌肤,以全身的力量对她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但残酷的现实却令他不敢有丝毫行动,多说半句话。

石青璇终往他瞧来,“噗嗤”娇笑道:“呆子在想什么?为何十问九不应的?”

徐子陵一震迎上她的目光,再转往她濯在溪水完美皙白的双足,一群小鱼正绕在她双足间畅泳,不识相的还好奇地轻噬她动人的趾尖。一时竟傻兮兮地说道:“为何唤我作呆子呢?”

石青璇顽皮地说道:“你是呆子嘛!只有呆子会问人为何叫他作呆子的,对吗?呆子刚才为何要哭?人家可没有哭!”

<!--PAGE17-->徐子陵心中一**,忍不住反问道:“你开始时吹出这么悲哀的曲调,不是想引我们哭吗?事实上青璇也在哭泣,箫音就是你晶莹的泪珠。”

石青璇美目变得深邃无尽,蒙上凄迷之色,柔声道:“徐子陵会为人家抹泪吗?”

徐子陵剧震道:“抹泪?”

石青璇目光重注夜空,轻轻道:“青璇很久没有先前在屋内那种情绪,是你害人不浅。”

徐子陵心神俱震,一种奇异的情绪紧攫着他,她不知多少遍说他是呆子,是否真如石之轩所言般,自己是个不解她情意的大傻瓜呢?

石青璇浅叹道:“你是个可恨的呆子,上回一句话没说便溜掉,累得人家几天不敢离谷采药,若非师妃暄来见我,人家还以为你是和她结伴离开,没法分身到小谷来让青璇有谢你的机会。”

徐子陵一震道:“青璇!”

石青璇又往他瞧来,秀眸深注的柔声道:“现在一切没关系啦!徐子陵终于来了,虽是为尚秀芳作跑腿,总算来过,还哭过。”

徐子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哪句能恰当的表达心底里的奇妙感觉,一阵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温馨占据他全心全灵。月儿此时移到山峦后看不见的地方,幽谷内的林屋隐没在黑暗中,溪水不再波光闪闪,只剩下满天繁星和广袤深邃的夜空,世上除他们两颗跃动的心外,再不存在任何人事。

《大唐双龙传》第十六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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