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子日的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毯,沉重地覆盖在大兴城上空。
白日里刑场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仍未散去,与初冬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萦绕在坊市街巷之间,让这座千年帝都的夜晚平添了几分阴森。
然而,比这气味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绷紧到极致的寂静——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万物屏息的死寂。
城头之上,零星的火把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垛口的轮廓和守军士卒疲惫而警惕的身影。
依照魏王杨子灿的严令,城防并未因白日的“休战”与禅位大典的结束而有丝毫松懈,巡逻的脚步声反而更加密集,甲叶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但在普通人视线难及、甚至连大多数守军都未曾察觉的阴影角落里,另一场更加诡谲、更加致命的暗战,已进入刺刀见红的白热化阶段。
大兴白鹭寺一处不起眼官署的地下,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影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血腥味和焦急情绪的紧张气息。
难李的声音带着彻夜的沙哑与疲惫,正向凝神细听的杨子灿汇报着最新的战况:
“殿下,鬼谷道的残存力量正在做疯狂的困兽之斗,其反扑之激烈,超出预期。就在过去一个时辰内,我们在醴泉坊通往永安渠的废弃水道、布政坊连接皇城西苑的暗渠出口,以及延寿坊一处早已干涸的古井下方,连续截杀了三批试图潜入皇城或向外突围的鬼谷道死士,共计四十一人。这些人皆悍不畏死,身藏见血封喉的剧毒、烈性火药以及精良的破甲弩箭,显然执行的是破坏或斩首任务。”
他顿了顿,指着墙上悬挂的粗略城防图继续道:
“同时,我们对之前锁定的两处疑似其核心联络点的宅院发动了突袭。一处位于丰乐坊,表面是家绸缎庄;另一处在崇贤坊,伪装成落魄书生的居所。两处皆发生激烈械斗,我方阵亡七人,伤十一人,击毙顽抗者十七人,俘获九人。但……经过紧急审讯,这些俘虏层级太低,依旧未能问出越王殿下或鬼谷道‘银面’以上核心人物的确切踪迹。”
难李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递上一份沾着点点暗红的纸条:
“不过,从一名濒死的小头目口中,以及从崇贤坊据点搜出的残缺密信碎片拼凑,他们接到的最后指令,似乎是‘凤雏已得,火速归巢’。行动代号……‘惊蛰·孵凤’。”
“凤雏……孵凤……”
杨子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铁木案几,眼中寒芒如星火闪烁。
这“凤雏”显然指的是被掳走的越王杨侗。
“归巢?他们的巢穴究竟在何处?仍潜伏在城内某个我们尚未发现的秘窟?还是已经通过某种我们未知的渠道潜出了城?”
他沉吟片刻,眉宇间掠过一丝决断,断然下令:
“传令!对已知所有鬼谷道关联地点,执行‘净街’令,不必再追求活口,以雷霆手段,格杀勿论!务必在明日拂晓前,将城内鬼谷道的触手连根铲除,一个不留!同时,让‘地听’小队全部出动,携带獒犬,沿着所有可能通往城外的密道、暗渠、废弃陵墓甚至是大型宅邸的地窖追查!他们带着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毫无痕迹!重点排查永安渠沿岸!”
“诺!”
难李肃然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通往地面的石阶阴影中。
命令下达,大兴城的夜色被更多无声而惨烈的杀戮所点缀。
在醴泉坊那处废弃宅院的地下,白鹭寺内外候的暗卫与鬼谷道精锐的“鬼面军”爆发了遭遇战。
狭窄、潮湿且充满霉味的通道内,剑光闪烁,映亮双方狰狞的面容,淬毒的暗器破空声与兵刃交击的脆响不绝于耳。
一名侯官在格杀两名敌人后,借着同伴火折子的微光,发现一侧墙壁上刻着一个诡异的符号——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线条凌厉的玄鸟,利爪之下紧紧抓着一条扭曲挣扎的小蛇,正是鬼谷道内部最为神秘的“玄鸟部”标记。
“找到线索了!他们往这个方向去了!”
他低吼一声,不顾臂膀上被划开的伤口,带领手下向着通道更深、更黑暗处追去。
而在另一边的布政坊,一场剧烈的爆炸突然响起,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是鬼谷道死士在自知无法逃脱后,引燃了随身携带的火药,意图销毁证据,阻挠追兵,其决绝令人心惊。
整个大兴城的夜色,仿佛被这些在暗处激烈碰撞、绞杀的力量搅得支离破碎,暗流汹涌。
二
与此同时,大兴城各主要城门,尤其是正对联军主力的北面景曜门、华林门,以及承受了李建成部连日猛攻的西面金光门、延平门,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虽然白日里联军因杨广的惊天现身、血腥立威与突如其来的“休战”提议而暂时退却,但城头每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都深知,这绝非意味着危机解除。
阴世师铁甲未解,须发戟张,亲自巡防在景曜门城头,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鹰隼,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城外那片黑暗中连绵无尽、如同繁星坠地般的联军营火。
他麾下的将士,尽管身心俱疲,许多人身上还带着白日激战留下的伤痕,却依旧紧紧握着手中已然卷刃的兵刃,沉默地依托着垛口和连夜加固的防御工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城墙后方,滚木擂石被重新检查、堆积得更高;架在灶上的大锅里,浑浊的热油和金汁在柴火的舔舐下微微翻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准备着迎接明日可能更加残酷的战斗。
“将军,”一名副将压低声音,快步上前禀报:
“各段城墙都已按照魏王殿下吩咐,增立草人,披挂多余衣甲,远处观之,与真人无异。巡逻队次也已调整完毕,增加了巡逻频率,但每队人数减半,以扩大覆盖范围,制造守军充足的假象。”
阴世师点了点头,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冰冷的城砖,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城外:
“让兄弟们轮流歇息,抓紧时间吃口干粮,但兵器不许离手。今夜尤为关键。联军虽退,但李渊、李密、窦建德这些枭雄,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难保不会趁夜发动偷袭,或者以小股精锐试探我虚实。”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就在子时前后,城外联军大营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
紧接着,只见数支装备精良、行动迅捷的小队,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如同鬼魅般脱离大营,悄无声息地向城墙方向快速移动过来,队形散而不乱,显然是经验丰富的老兵。
“敌袭!西北方向,距墙三百步!”
哨塔上的哨兵立刻发出了尖锐的警报,打破了夜的沉寂。
城头守军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弓弩手迅速就位,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
阴世师却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片刻,随即摆了摆手,沉声下令:“
不必惊慌,是试探性的佯攻。传令各段,以弓弩覆盖驱离即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岗位,不得出击!”
果然,那几支联军小队在进入守军弓箭有效射程边缘后,并未强行突进,而是迅速利用地形起伏后撤,其间甚至故意制造了一些响动,显然是在试探守军的反应速度、防御密度以及指挥官的定力。
这一幕,让阴世师更加确信杨子灿之前的判断——联军虽然暂时退兵,但始终如同耐心的猎豹,在黑暗中逡巡,寻找着守军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破绽。
老将骨仪,则坐镇位于皇城与宫城之间的承天门,这里是内城的最后屏障,也是万一外城被破后的核心防御节点。
他同样彻夜未眠,调动着手中有限的精锐兵力,反复检查着内城诸门那粗壮的门闩是否牢固,守备岗位是否无懈可击。他不仅要预防城外的强攻,更要警惕任何可能的内乱,或者鬼谷道之类势力小股精锐的渗透突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
从阴世师到骨仪,再到每一名普通的守城士卒,心里都清楚,明日,当太阳升起之时,必将是一场比之前任何一天都更加惨烈、更关乎生死存亡的血战。
三
然而,在这剑拔弩张、全力备战的紧张氛围之下,一股与之截然相反的潜流,正在深沉夜色的完美掩护下,向着与主战场相反的方向——东方,悄然却又迅速地涌动。
子时过半(约00:00),大兴城东墙,通化门。
此门并非直面联军主攻方向,平日里戒备相对稍缓,但今夜,这里却成为了整个帝国中枢最核心、也最隐秘的转移通道,承载着这个古老帝国最后的法统与希望。
城门内侧宽阔的甬道及相连的广场,早已被杨子灿最嫡系、也最可靠的左右骁果卫精锐里三层外三层地彻底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违令者格杀勿论。
为了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现场使用的火把数量被严格控制,有限的光芒只能照亮城门枢纽附近的一小片区域,反而更衬托出周围无边黑暗的深邃与沉重,仿佛一头巨兽正张开沉默的口。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