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的武侯,远远看见那枚在暗处微光的玄鸟玉佩,皆悄然退避,不敢盘问。
他的目的地,是城南漕渠附近,那处略显偏僻的益州会馆。
他要寻访的,是如今在洛阳名声不显,却在他未来棋局中可能占据一席之地的人物——袁天罡。
与李淳风那条追求数理验证的“天算”之路截然不同,袁天罡行走的,是一条玄之又玄的“相术”之途。
袁天罡,成都人,生于南北朝向隋过渡的动荡之年。
家道贫寒,少失怙恃,为谋生路,早早便为乡里看相、卖卜,以此糊口。然其天资颖悟,过目不忘,将《相书》、《六壬》等典籍嚼得滚瓜烂熟,更凭着实战中积累的惊人准确率,打响了“风鉴”招牌——意为听风辨吉凶,观面断祸福,名声渐起于巴山蜀水。
大业元年前后,益州刺史以其“治剧之才兼异能”表荐于朝,得授蜀郡资官县令。
在任上,他一面处理政务,一面仍操“副业”:衙门后堂常设三排长凳,百姓候审时,他先观其气色、察其面相,再行断案。
政绩虽无显赫记载,但“袁县令神相”之名却不胫而走,传遍蜀中。
大业十二年,他奉调入东都朝集,自此羁留洛阳,被安置在钦天监下属,“掌仪注、阴阳之事”,实则成了皇室与重臣的“御用相师”,负责择吉日、观面相、占候星象。
官品不高,却因职能特殊,得以出入禁中,窥见天颜,接触诸多隐秘。
袁天罡之学,承袭“风角、相术、六壬”一脉,源自东汉《相书》、《风角鸟情占》等,偏重于经验积累、象数推演与直觉灵悟。
他以“观形察色,洞彻人心”闻名,着述多散佚于后世,被归为“相法派”或“六壬派”宗师。
用二字概括其风格,便是“透彻”,仿佛生有慧眼,能穿透皮囊,直见命运肌理,吉凶祸福,难逃其鉴。
四
这位“透彻”之人,目前正居于益州会馆那间狭小逼仄的二楼客房之内。
此刻,月明星稀,他却毫无睡意,手握一架古旧罗盘,凭窗而立。
凝望着浩瀚星空,眉头紧锁,袁天罡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困惑,口中喃喃自语:
“啧啧,奇哉!怪哉!去岁分明观测得‘东都帝星晦暗,关西星大炽’之象,紫微偏斜,太微垣内群星争辉,分明是隋祚将终,关中当有新主勃兴之兆。”
“为何……为何今岁星象逆转如此之剧?”
“帝星虽仍不明朗,却隐有紫气自东而来,如丝如缕,缠绕守护,竟使其暂稳?”
“再看那关西群星,看似光芒夺目,炽烈逼人,然内里光华紊乱交织,相互冲撞,杀伐暗影流转不息……更似有无形巨手,于冥冥之中拨弄星辰,搅乱棋局……”
“这,这完全悖逆天运之理,本门之学啊?!”
他凭借数十年观星相面的经验,敏锐地捕捉到了今日天象的诡异突变。
这突变,彻底打乱了他精心筹划的退路。
作为一个深谙生存之道的相士,他早已备好“白日依隋卦,夜半观唐星”的左右逢源之策,一边维持着旧朝体面,一边暗中为自家寻好下家。
可如今星轨混沌,天意莫测,让他这惯于见风使舵的老舟子,一时也失了方向,只得暂停一切动作,陷入深深的困惑与审慎的观望之中。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三声轻重有致的叩门声,打破夜的寂静。
袁天罡骤然回神,迅速将罗盘收入袖中。
他整了整略显陈旧的衣袍,沉声问道:
“夜已深沉,何方贵客莅临?”
“益州旧友,慕名而来,特向袁先生请教星相玄机。”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字字清晰,隐含威仪。
袁天罡心中,蓦地一跳。
他在洛阳深居简出,哪来的益州旧友深夜造访?
且听这声音,虽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
他心念电转,谨慎地拉开房门。
门外,立着两人。
前首者,青衫磊落,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在廊下昏暗的灯笼光晕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眸子,却如寒潭深渊,又似暗夜星子,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深邃得足以吞噬所有光线。
其后一人,气息沉凝如山岳,默然伫立,却如潜龙在渊,令人不敢逼视。
那青衫文士微微一笑,拱手一礼,姿态潇洒自如:
“在下杨子灿,冒昧夜访,扰了先生清静,还望海涵。”
“魏……魏王千岁?!”
袁天罡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椎尾巴处直冲天灵盖,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脱口惊呼。
他万万料不到,如今在洛阳权倾朝野、手握帝国重器、被视为实际主宰的魏王杨子灿,竟会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纡尊降贵,亲自来到他这寒酸窘迫的栖身之所!
他慌忙侧身,手忙脚乱地将二人请进屋内,动作甚至有些失措,全无往日的雍容自若、处惊不变的高人风范。
这一刻,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无数念头急转。
魏王为何亲至?是听闻某之虚名,前来试探?还是……洛阳将有大变,需借相术定吉凶?
杨子灿仿佛能洞悉他心中波澜,却不点破,信步走至窗边,负手望着那片被袁天罡研究了半夜的星空,淡淡道:
“孤近日闲来观天,见中宫紫微摇曳不明,周遭辅弼之星或明或暗,杀伐之气与新生之机纠缠难分,天下这盘棋,似清实浊,似浊又隐现微光。先生乃此道大家,不知可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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