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十四日已悄然流逝。这十四日中,莫沉屡次尝试运转周天、冲开封印,可丹田气海始终如铁桶般死寂,竟连一丝真炁也调动不得,昔日翻手为云的术法更是半点施展不出。
这日,向诗白竟以仅余的六指,再度奏完一曲《昭君出塞》。指法虽不及往日灵转,曲调间却更添几分苍凉决绝,闻者无不心魂震动,实是惊人至极。
曲终之后,向诗白搬来石板坐在莫沉身侧,或许是觉得这少年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能懂几分心中愤懑,竟难得开口与莫沉叙谈起来。
“话说回来,这落花谷虽名曰‘谷’,实则位于百仞高山之上。山间设有数道关隘,皆有官兵把守,每次出入都需打点银钱,就连谷中首富于鸿义也耗不起这等开销。你……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过去了将近半月,向诗白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底的疑惑。
莫沉闻言却目光微闪,转而反问道:“那位开赌坊的于老爷……便是于鸿义?”
他心知自己修真者的身份非同小可,一旦泄露,恐怕会为这对已然艰难的母子招来杀身之祸,故而硬生生转开话头。只是这话锋转得实在生硬,但凡稍通世故之人,都能听出他有意回避。
向诗白轻轻一叹,并不追问:“罢了,你若不愿说,我也不强求。”
“你恨他么?”莫沉追问。
“恨啊……”向诗白抚摸着怀中琵琶,闭目沉吟,“最初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如今看来,他这般对我,倒像是在替我赎罪。”
“赎罪?我看这世间怕是没了王法,才要你去向他‘赎罪’!”莫沉忍不住提高声量。
向诗白闻言竟干笑一声:“哈,果不其然,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你这般傲气,迟早会害了你。”
说完,向诗白从布包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分了一个给莫沉。
“多谢。即便是我,也挨不过十余日不进食。”莫沉接过馒头,低声言道。
“什么叫做‘十余日不进食’?”向诗白忽然正色,“常人一日不吃饭便虚弱难支,可我观察你多日,竟是水米未进……你究竟是如何活到如今的?”
这个问题已在他心中盘旋多日,也正因此,他对莫沉的来历愈发好奇。
莫沉沉默片刻,终是苦笑道:“若我说……我是那些能腾云驾雾、可长期不饮不食的修仙之人,向叔可信?”
那向诗白听了,难得笑着道:“哈哈,若按如此道,我亦是仙人!在他人眼里,我只有六根指头,所以觉得我弹不了琵琶。可在我心里,我感觉我十指一根不少,故而依然能奏!那你说来,我算不算给世人施了个仙法,让他们误以为我在奏乐?”
莫沉闻之,不禁哑然。
向诗白仰天长叹:“唉……我说不恨于鸿义,又怎么可能不恨?只是这恨,早已说不出口了。若将人的天性比作四季之春,那么这个世道,不是将你的春天耗尽,便是将它逼到心窝最深处死死埋藏……留在外面的,只剩一堆糟粕残渣。”
莫沉听得心神震动,竟不知如何接话。向诗白却不以为意,转而问道:“你来时,可曾注意到谷外那片艳得刺眼的迎春花?”
“呃……见到了。”莫沉尴尬应答。
谁知向诗白竟笑出声来:“哈哈,看来你还真是神仙!凡人进出落花谷唯有一条路,那是一条窄得可怕的悬空栈道!栈道外绝无迎春花,与谷内一般,漫山遍野唯有梨花。更何况迎春花期早于梨花,你想撒谎,还须多练两年。”
莫沉只得一笑置之。
这十四日中,莫沉已从往来路人口中得知:向诗白上有八十老母需奉养,家中却无妻无子。其父曾在朝为官,后家道中落,抱疾而终。谷中这几株极为罕见的巨大梨树,据说便是其父仕途尚顺时,命人种下的。
见莫沉不语,向诗白话锋一转:“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为老母准备晚饭了。”
他将琵琶细心收入木盒,再以布包妥帖裹好,负于肩上。临走时还摇头晃脑吟道:“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其行其言,当真叫人捉摸不透。
待向诗白走后,莫沉盘起双腿,叠手作子午诀。
“真是古怪至极,”莫沉内视丹田,只觉真炁如暗流潜涌,分明仍在经脉中流转,却仿佛被一道无形枷锁牢牢禁锢,任他如何催动心诀,也难调动分毫。“他们究竟用了什么灵药封我灵力?莫非是常见的封灵草?”
正凝神思索间,他颅中忽地一动,一道久违而熟悉的波动自神识深处泛起——
“烬!烬!是你吗?”莫沉一时难抑狂喜,竟失声低呼。
“早与你说过,不必出口。”那道神念淡漠回应,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你只需心念转动,我自能知晓。”
莫沉当即宁定心神,以神识与之交流:“自你沉睡后,我参加了出云岫招新大比,并打入总赛。却因此得罪了一个颇有势力的修仙家族,他们不知用了何种药物,将我一身灵力尽数封锁,如今连最基础的御风术都施展不出,困于此凡俗山谷难以脱身。”他将这段时日的遭遇简要道来。
“唔……封你灵力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封灵草。”枫烬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多少急切,“但我此前为你冲破四方茶馆的阵法,魂力消耗甚巨。若此刻再强行助你破封,恐怕又将陷入长久沉睡。”
“可是……”莫沉还欲再言,却被枫烬打断。
“不必急躁。封灵草虽封印效果持久,却有一致命弱点——只需服药者气血翻涌,或久积悲愤、郁结等强烈情绪,便有可能自行冲破。只不过……”枫烬话音微顿。
“只不过什么?眼下情势危急,纵有后患我也认了!”
“后果倒也寻常,只是你的经脉难免受损。封灵草药性阴滞,强行冲开对经脉负担极大,事后需好好调养。”
“嘁,不过如此,值得一试。”莫沉正欲再问,却忽闻道上行人纷纷避让,低语窸窣:“快让让,于大老爷来了……”
他抬眼望去,果见那赌坊老板于鸿义腆着肚子踱来,身后跟着二十余名身着统一杂役服饰的壮汉,阵仗颇为骇人。
“咦?奇怪,那疯子平日这时辰该在此处的啊?”于鸿义环视一周,未见向诗白身影,便转而睨向树下静坐的莫沉。
“喂!那要饭的小子!”他扬声道,目光轻蔑,“可知那疯子去向?”
莫沉方才正与枫烬以神念紧急交谈,猝然被这般呼喝,心下顿生不快。又见来者是那欺压向诗白的赌坊恶主,更生厌恶,只冷眼一瞥,淡然道:“天知地知,而我不知。”
“诶嘿?”于鸿义挑眉侧首,对身后人道:“这落花谷里的人我多半眼熟,这小子是何时冒出来的?”
“回老爷,”一名随从躬身答,“听说这行乞的少年约是十四日前突然出现在谷中的。”
“哦?难怪见了老子也不惧。”于鸿义冷笑一声,指向莫沉,“既然你和那疯子有牵扯,便一并带走!”
“什么?”
莫沉还未及反应,一名彪形大汉已应声而出,撸起袖子直扑而来。眼见那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扼住自己咽喉,莫沉却骤然出手,如电光石火般扣住对方手腕,反向一扭——
只听“喀”的一声轻响,伴随一声痛嚎,那大汉面容扭曲,踉跄倒退。莫沉顺势将其手掌猛力推回,那人便捂着手腕连退数步,最终仰面跌倒在地。
“就凭你这守门之犬,也配动我?”莫沉虽失法力,但往日修炼《歠炎诀》所铸的体魄犹在,气力、反应远胜寻常凡人。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
“废物!”于鸿义怒斥,“力气大又如何?你们全都给我上!我就不信二十多人还拿不下一个毛头小子!”
一声令下,二十余名杂役顿时一拥而上,将莫沉团团围住。莫沉身形疾动,扫腿如风,率先掀翻两人,随即拳掌交加,又与数人缠斗在一起。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他虽凭炼体之功放倒五六人,终究无法力加持,渐感气力不支。不过片刻,便被几名鼻青脸肿的大汉死死押住,再难挣脱。
于鸿义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路人,扬声喝道:“看什么看?这小子也欠了我的债,今日我便带他回去追讨!谁有意见?”
闻听此言,原本驻足窥望的行人纷纷低头快步离去,无一人敢出声多言。
莫沉被一众彪形大汉粗鲁地推搡着踏入赌坊。才一进门,便被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淹没。
满堂赌徒个个双眼赤红,如同着了魔障,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大!大!大!”、“小!小!小!”,银票与铜钱堆积如山。
堂中庄家神态倨傲,左右各拥一名妖艳女子,另有二女侍立旁侧,或纤手斟酒,或玉指递果,奢靡之态与周遭的疯狂格格不入。
莫沉冷眼扫过,忽见堂北设有一道近丈宽的鎏金阶梯,直通二层,上下其间者皆锦衣华服,与一层这些粗布麻衣、状若疯魔的赌客迥然不同,俨然两个世界。
押解之人却未登上那阶梯,反而绕至其后,猛地掀开地上一块不起眼的暗板,顿时,一股阴冷潮湿的霉腐之气扑面而来,露出向下延伸的幽暗通道。莫沉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身后大汉粗暴地推入其中。
“既然这小子与那向疯子有牵扯,便将他与向苏安关在一处,让他们做个伴!”于鸿义冰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在逼仄的通道里回荡。
“是!”手下应声喝道,声音在土壁间碰撞,更添几分阴森。
踏入地室,莫沉心中暗惊。甬道两侧竟是密密麻麻的铁栅囚笼,其内关押之人个个面色灰败,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待宰的牲口,显然皆是因赌欠债而被囚于此的可怜人。
“在这看似与世无争的落花谷中,难道就真的没有王法官府了吗?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私设牢狱,关押这许多无辜之人!”莫沉心中愤懑,却苦于力有未逮。
于鸿义的声音再次从上方传来,带着残忍的戏谑:“多饿他几日!煞煞他的威风!看他还敢不敢再与老子作对!”
几名大汉得令,立即用粗糙的麻绳将莫沉四肢死死捆缚,再将他的腰身和双腿牢牢固定在冰冷的木桩上。随着“哐当”一声闷响,沉重的牢门被关上,地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微弱滴水声和几声压抑的叹息。
莫沉艰难地环视四周,借着栅栏外微弱的光线,看到同牢房中还有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那人满身伤痕,血污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在皮肤上凝结成深色的痂,又不时从鬓角渗出,汇聚成滴,悄然滑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溅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莫沉暗中催动《歠炎诀》,试图绷断绳索。他悄然发力,感受着绳索纤维在细微作响,不多时,便觉束缚稍松,心中暗忖再积蓄些气力或许就能挣脱。
那蜷缩的男子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动,缓缓抬起头来。待他借着微光看清莫沉的面容时,浑浊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疑,失声低呼:“德泽?……是…是你吗?”
“德泽?”莫沉一怔,不明所以,“什么德泽?”
男子凝神细看片刻,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化为一声长叹:“无事…无事…只是…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罢了,是我认错人了。”接着,他语气转为极其虚弱,气若游丝地劝道:“莫要…莫要白费气力了。接下来的三五日里,是不会有什么吃食送来的…少动些,能多熬些时辰…”
“阁下伤势如何?可还疼痛难忍?”莫沉放缓语气,关切问道。他虽自身难保,但见此惨状,仍不免心生恻隐。
“还…还撑得住,”男子喘息着回答,“昨日…昨日侥幸得了两个窝头…伤…伤也都是旧疤了,不碍事……倒是你…你刚进来,接下来…要挨饿了…那滋味…不好受…”
“无妨,”莫沉试图让对方宽心,“我体质异于常人,再饿上五六日也不成问题。”
“看来…看来你是未曾真正挨过饿…”男子惨然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五六日不进食…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早就…早就一命呜呼了…对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名为余田。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莫沉报上一个化名。
“向苏安…字实生。”男子低声回答,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莫沉闻言,故作惊讶:“向姓?在下听闻这落花谷中,似乎只有一户人家姓向。实生兄家中…应还有一位兄长吧?可是那名唤向诗白的?”
谁知向苏安一闻兄长之名,如同被毒蝎蜇了一般,竟猛地激动起来,嘶声道:“滚!休要…休要与我提他!休要提那个名字!”
“这是为何?你为何如此……”莫沉试图追问。
“还有我娘!我也恨他们!”向苏安激动地打断他,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我落得今日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全拜他们所赐!全拜他们所赐啊!”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在这阴暗牢笼中更显凄楚。
“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人乎?天下岂有父母如此狠心?”莫沉试图理性分析,心中却已掀起波澜。
“可有时候,人反倒不如禽兽!”向苏安咬牙切齿,眼中迸发出深刻的恨意,这恨意似乎支撑着他残存的生命。
“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或是不得已的苦衷?”莫沉仍试图寻找解释。
“误会?”向苏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在这地牢中显得格外瘆人,“你若知道他们对我、对我的妻儿所做之事…你也会将他们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愿闻其详。”莫沉沉声道,预感到一个悲剧即将被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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