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顿非常仔细地思考着这一论断。如果人类真的只是复杂的机器人——一部由活细胞而不是电线和真空管构成的机器——终有一天比人类更加复杂的机器人会被制造出来。当那一天来临时,人类至高无上的地位将会结束。机器可能仍然是人类的仆人,但是它们会比它们的主人更加聪明。
摆放着一架架分析器和继电器板的巨大房间里非常安静。工程师专注地盯着佩顿,手臂和触角仍在忙于修复工作。
佩顿开始感到绝望了。性格使然,在阻力面前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他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工程师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否则的话,他将浪费一生的时间去努力赶上索尔达森的才智。
无济于事。机器人总是快他一步。
“你不能制订违抗我的计划。如果你真想从那扇门逃出去,我就拿这个动力装置往你腿上扔。在这个距离内,我可能的误差不到半厘米。”
人无法躲避思想分析器。这个计划在佩顿脑子里还没有成形,工程师便已然知晓。
双方的对垒突然被打断了,佩顿和工程师双双吃了一惊。只见褐金色的身影倏尔闪过,半吨骨头和筋肉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砸在机器人身体的中部。
触手们很是一阵乱晃。接着,伴着仿佛末日来临的巨响,工程师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利奥蹲踞在倒下的机器身上,若有所思地舔着爪子。
它无法完全理解这头外表亮光闪闪、刚刚在威胁它的主人的动物。自打多年以前,它与一头犀牛发生的那次非常不明智的分歧之后,这一位是它见过的皮肤最坚韧的。
<!--PAGE10-->“好孩子!”佩顿兴高采烈地喊道,“别让他起来!”
工程师一些较大的肢体被折断了,而触手力量太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佩顿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工具箱价值无法估量。等到他行动结束,工程师显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尽管佩顿没有碰过任何神经回路。那样的话有点太像谋杀了。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利奥。”任务完成后,他说。狮子不太情愿地听从了命令。
“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做。”佩顿假惺惺地说,“不过我希望你能领悟我的观点。你还能说话吗?”
“可以。”工程师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佩顿笑了。五分钟前,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他。他想知道,工程师的孪生兄弟要多久才能到达现场。如果要进行力量的较量,利奥可以顶上,但是另一个机器人会得到警告,可能会做出一些令他们两个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例如,它可以关灯。
发光管熄灭了,黑暗夜幕降临。利奥发出一声沮丧而悲哀的嚎叫。佩顿相当恼火地掏出手电筒并打开。
“这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他说,“你还是再把它们打开好了。”
工程师什么也没说。但是辉光管再次亮了起来。
佩顿想,你怎么能和一个能读懂你思想,甚至能看着你准备防御的敌人战斗呢?他必须避免去想任何可能对他不利的想法,比如——他及时制止了自己。有那么一会儿,他试图把阿姆斯特朗的欧米伽功能整合到自己的头脑中,从而阻塞了自己的思想。然后他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听着,”他最后说,“我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那个词。”
“没关系。”佩顿连忙回答,“我的建议是这样的。让我唤醒被困在这里的人,把你的基本电路给我,然后我就会离开,不碰任何东西。这样一来,你也听从了你的制造者的命令,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人类也许会对这条建议提出反对,但是机器人不会。它的大脑大概用了千分之一秒来权衡可能涉及的所有情况。
“很好。我从你的头脑中看到你打算信守约定。不过‘讹诈’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佩顿脸红了。
“那不重要。”他急忙说,“只是一种常见的人类表达。我猜你的——呃——同事马上就来吧?”
“它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机器人回答,“你能管住你的狗吗?”
佩顿笑了。也不能指望一个机器人会懂动物学。
“好吧,狮子。”机器人说。解读了他的头脑后,它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佩顿对利奥说了几句话,为了更加确定,还把手指插在狮子的鬃毛里绕了绕。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邀请之意,第二个机器人就悄悄地滑进了房间。利奥咆哮着试图挣脱,不过佩顿让它冷静下来。
<!--PAGE11-->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工程师二世都是其同事的翻版。就在向他逼近的时候,它便以一种佩顿永远无法习惯的恼人方式潜入了他的脑海。
“我看出来你想去找做梦的人。”它说,“跟我来。”
佩顿受够了被人下命令。机器人就不能说个“请”字吗?
“请跟我来。”机器带着尽可能轻微的重音重复道。
佩顿跟了过去。
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条走廊上,两旁是几百扇装饰着罂粟花图案的门——或者是与之差不多的另一条走廊。机器人把他领到一扇和别的门没有区别的门前,停了下来。
金属门板静悄悄地滑开,佩顿有些不安地走进黑暗的房间。
沙发上躺着一个很老的人,乍一看仿佛已经死了。当然,他的呼吸已经慢到了几近停止的程度。佩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机器人说话:
“唤醒他。”
在城市深处的某个地方,来自思想投射器的冲动之流停止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宇宙分崩离析。
一双闪耀着熊熊怒火的眼睛,从沙发上向佩顿投来如炬的目光。它们盯着他,以及更远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话语从那对薄薄的嘴唇之间倾泻而出,佩顿几乎一个词都听不分明。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些名字,定然是他刚刚被拽出来的那个梦想世界里的人或者地方。场面立刻变得可怕而可悲。
“别说了!”佩顿喊道,“你已经回到现实了。”
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似乎这才看见了他。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撑了起来。
“你是谁?”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然后,还没等佩顿回答,他就继续嘶声喊道:“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走开,走开。让我醒来!”
佩顿克服了自己的厌恶,把手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别担心,你是醒着的。你不记得了吗?”
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的,这肯定是一场噩梦——肯定是!但是我为什么醒不来?尼兰,科雷希多,你们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们!”
佩顿忍了很长时间,但是无论怎么做,他都无法再次引起老人的注意。他心里很难受,转向机器人。
“送他回去吧。”
第七章第三次文艺复兴
胡言乱语慢慢消停了。虚弱的身体倒在沙发上,布满皱纹的脸再次变成了一个冷静的面具。
“他们都这么疯吗?”佩顿最后问道。
“但是他并没有疯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疯了!”
“他沉迷其中已经有很多年。假设你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你失去了对先前生活的全部记忆。最终,你对它的了解不会比你的第一个童年时期更多。
“如果由于某种奇迹,你突然回到了过去,你也会出现那样的行为。记住,他梦中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完全真实的,他已经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
<!--PAGE12-->这倒是真的。但是工程师怎么会有这样的洞察力呢?佩顿吃惊地转向它,不过像往常一样,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提出来。
“我们还在建造科马雷的时候,索尔达森有一天对我讲了这些话。即便在那个时候,一些人就已经沉迷睡梦二十年了。”
“有一天?”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
这些话使佩顿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他可以想象出那个孤独的天才在这里和他的机器人一起工作的画面,也许已经没有人类同伴留下来了。其他的人早就去寻找他们的梦了。
但是,索尔达森可能一直留在现实世界中,因为对创造的渴望仍然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直到完成他的工作。这两位工程师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也可能是电子学史上最令人惊叹的壮举,是他的终极杰作。
那么巨大的浪费和自己对此的遗憾令佩顿感觉难以承受。他下了从来不曾如此坚定的决心:因为那个心怀怨恨的天才抛弃了自己的生活,他的作品不应该灭亡,而是应该被呈送给世界。
“所有做梦的人都会这样吗?”他问机器人。
“只有刚刚开始做梦的人不会。他们可能还记得自己原先的生活。”
“带我去见个这样的人。”
他们进入的下一个房间与其他的并无不同,但是躺在沙发上的是一个不超过四十岁的人。
“他来这儿多久了?”佩顿问道。
“他几周前才来——在你之前,他是我们多年以来的第一位访客。”
“请叫醒他。”
那双眼睛慢慢地睁开了。眼神中没有疯狂,只有怀疑和悲伤。然后回忆开始恢复,那个人起身转为坐姿。他的第一句话是完全理性的。
“你为什么把我叫回来?你是谁?”
“我刚刚逃脱思想投射器的掌控。”佩顿解释说,“我想释放所有能得救的人。”
对方苦涩地笑了。
“得救!从谁那里得救?我花了四十年才逃离世界,现在你又要把我拖回来!走开,不要搅扰我!”
佩顿不打算这么轻易地退却。
“你认为你的这个虚构的世界比现实更好吗?你就没有一点逃离它的想法吗?”
对方又笑了,笑声里听不出丝毫的幽默。
“科马雷对我来说就是现实。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我为什么要回到它那里去呢?我在这里找到了平静,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佩顿突然间转身离开了。他听到身后的做梦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躺了回去。被击败的时候,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希望恢复那些人了。
根本不是出于任何的责任感,而是为了自己自私的目的。他想说服自己科马雷是邪恶的。现在他知道了它不是。即便是在乌托邦,也总是有一些人,对他们来说,世界仅仅是悲伤和幻灭之源。
<!--PAGE13-->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越来越少。在一千年前的黑暗时代,大多数人都在某些方面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世界的未来将会有多么精彩,依然会有一些悲剧——科马雷凭什么要因为它向他们提供了唯一平静的希望而遭受谴责?
他不会继续尝试更多的实验了。他自己坚定的信念和信心已经严重动摇。科马雷的做梦者们也不会感谢他的辛苦。
他再次转向工程师。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离开这座城市的欲望已经很强烈,但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要做。像往常一样,机器人阻止了他。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它说,“请跟我来。”
它并没有像佩顿期待的那样,带着他回到机器的楼层,回到那一堆堆错综复杂的控制设备当中。当他们的旅程结束时,他们所在的位置要高于佩顿之前去过的任何地方。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里,他怀疑这可能是在城市的最顶端。没有窗户,除非嵌在墙壁上的那些奇怪的板可以通过某种秘密的方法变成透明。
这是一间书房。在意识到谁曾经在几个世纪之前在这里工作之后,佩顿怀着敬畏的心情凝视着它。墙上陈列着五百年来没有被翻开过的古代教科书。感觉就像是索尔达森几小时前才离开。墙上的画板上甚至还钉着一个半成品电路。
“看起来他好像是被打断的。”佩顿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确实如此。”机器人回答说。
“什么意思?完成了你们之后,他没有步其他人的后尘吗?”
很难相信那句回答的背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但是机器人的口气还是那么冷淡,一如它曾经说过的所有的话。
“完成了我们之后,索尔达森仍然不满意。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经常告诉我们,他在建设科马雷的过程中找到了幸福。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他也会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但他又总是会找到一些他希望能够做出的最后改进。如此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他躺在这个房间。他停了下来。我在你的头脑中看到的词是‘死亡’,但是我对此不持任何意见。”
佩顿沉默了。在他看来,那位伟大科学家的结局没什么不光彩的。使他的生活蒙上阴影的辛酸终于离开了。他体验过创造的乐趣。在所有到过科马雷的艺术家中,他是最伟大的。现在他的工作不会白费了。
机器人默默地驶向一张铁桌子,一根触手消失在一个抽屉里。抽出来的时候,它拿着一本装订在金属片之间的厚书。它一声不吭地把书递给佩顿,佩顿用颤抖的手打开它。里面有几千页,书页很薄,但是材料非常坚韧。
扉页上用粗壮有力的字体写着:
罗尔夫·索尔达森
亚电子学笔记
开始:2598年13月2日
<!--PAGE14-->。读着读着,佩顿茅塞顿开,就像赤道附近突然出现的黎明一样。
致读者:
我,罗尔夫·索尔达森,在我这个时代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我把这个信息发送到未来。如果科马雷仍然存在,你就能看到我的作品,而且肯定已经逃脱了我设下的圈套。因此,你适合把这些知识带到世界上去。把它交给科学家们,告诉他们要明智地使用它。
我打破了人与机器之间的障碍。现在,他们必须平等地分享未来。
佩顿把这条消息读了好几遍,他的心对他早已死去的祖先产生了好感。这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通过这种方式,索尔达森就能确信他的消息肯定到了合适的人手里,这样它就能够安全地传递下去了。这也许是其他任何方式都无法做到的。佩顿想知道,这个计划在索尔达森刚加入颓废者时已然成形,还是他在后来的生活中逐步构想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再次看向工程师,想象着所有的机器人都有了意识之后的世界。不止如此,他透过未来的迷雾,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机器人不需要有人类的局限性,不需要有人类可怜的弱点。它们永远不会让**遮蔽自己的逻辑,永远不会被私利和野心左右。它们将是对人类的补充。
佩顿想起了索尔达森的话:“现在,他们必须平等地分享未来。”
佩顿停止了他的白日梦。所有这一切,即便真的会发生,可能也会是在几个世纪之后。他转向工程师。
“我准备走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机器人从他身边慢慢地后退。
“站着别动。”它命令道。
佩顿困惑地看着工程师,然后他匆匆瞥了一眼天花板。那里又出现了他许久之前刚刚进入城市的时候,在自己头顶发现的那个神秘凸起物。
“嘿!”他喊道,“我不想——”
太迟了。他身后是一块比黑夜还要黑的黑幕。他面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之外是森林。天色已晚,太阳快要垂到了树梢。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呜咽声:一头非常害怕的狮子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森林。利奥并不喜欢它的转移。
“全都结束了,老伙计。”佩顿安慰道,“它们想尽快摆脱我们,这事儿你可不能责怪他们。毕竟,我们确实把那地方搞得一团糟。走吧——我不想在森林里过夜。”
在世界的另一边,一群科学家正怀着极大的耐心分散开来。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次多么彻底的胜利。在中央塔,理查德·佩顿二世刚刚发现,他的儿子过去两天并没有在南美洲和他的表兄弟们待在一起。他正在为这位浪子的归来撰写欢迎致辞。
在地球的上空,世界理事会正在制订很快就会被第三次文艺复兴的到来冲垮的计划。但是,引起所有这些麻烦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暂时也不太在意。
<!--PAGE15-->佩顿慢慢地离开那个神秘的大门,走下大理石台阶。他仍然没有了解到那道门的秘密。利奥跟在他后面一小段距离,不时地回头看看,小声咆哮着。
他们一起沿着金属路,穿过矮树簇拥的小径往回走。佩顿很高兴太阳还没有落山。到了晚上,内部的放射性会令这条路灼灼放光。在星星的映衬下,那些树木扭曲的轮廓就不那么好看了。
在路的转弯处,他停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那道弯曲的金属墙,以及上面那个外表很能迷惑人的黑色开口。他所有的胜利感似乎都消失了。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他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高墙后面有些什么——关于宁静和全然的满足,那令人反胃的允诺。
在灵魂的深处,他感到一种恐惧,即外部世界所能给予的任何满足和成就,比起来科马雷提供的那种唾手可得的幸福,可能都显得苍白无力。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凄惨如梦魇的自己,身形憔悴、衰老不堪,正沿着这条路回来,寻求忘却。他耸了耸肩,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
一到平原上,他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再次打开那本珍贵的书,翻看着微缩印刷的一页页内容,陶醉于书中所蕴含的承诺。很久以前,慢悠悠的商队曾经沿此路而来,为智者所罗门带来了金子和象牙。但是,与这一卷书相比,他们所有的财富都一文不值,而穷尽所罗门的智慧,也想象不出将由这卷书生发而出的新文明。
过了片刻佩顿开始唱歌。他很少唱歌,唱功也非常糟糕。这是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来自一个没有原子能,没有星际旅行,甚至人类还没有飞向天空的时代。歌中唱到了塞维利亚的一个理发师,不管塞维利亚在哪里。
利奥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然后也跟着唱了起来。二重唱并不成功。
夜幕降临,森林和它所有的秘密都消失在地平线之下。佩顿仰面躺在星空下,利奥在他身边守护着。他睡得很好。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译者:秦鹏)
[1]王者之剑:又名湖中剑,是在亚瑟王传说中登场的魔法圣剑。
[2]迪克:理查德的昵称。
[3]码:英制长度单位,1码约等于0.9米。
[4]莲花食者:《荷马史诗》中记载的一个以莲花为食物的岛民,此种莲花食物是一种麻醉剂,岛民吃了以后会安然入睡。作为象征用法,“莲花食者”表示“一个人沉迷于快乐和奢侈而不面对现实处理问题”。
[5]磅:英制质量单位,1磅约等于0.45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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