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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敌(2 / 2)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方案,但必须否决。尽管听来吸引人,但改造思维模式会改变你的人格,而这便与谋杀无异。宇宙中只有十五个人的智力高于你,本会无权改造你的思想。最后一个提案是?”

“虽然各位不能将我流放至太空,但仍有其他方法。只要我们的思绪得以延续,时间洪流便会向前延伸。我知道议会有能力把我流放至未来,可以利用罗斯顿时间场,把我送到你们确信当今文明不可能存活之时。”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静默。议会成员沉默地将决定输入复合分析仪,该机器将权衡所有意见,达成判决。最后,主席发言。

“本会达成决议。我们将把你送到太阳仍够温暖、足以生存,但我们的文明几乎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的时间。本会亦将为你提供安全与合理舒适所需的一切。你可以退席了。安排就绪时,本会将再次传唤你。”

粹文德鞠躬,退出大理石厅堂,并无守卫跟随。就算想逃跑,他也无处可去——宇宙中,已经没有宏伟的银河远航客轮一天之内到不了的地方。

生平首次且是最后一次,粹文德站在曾为太平洋的岸边,聆听微风轻叹,拂过曾为棕榈的树叶。太阳目前行经的区域已几无星体;透过这衰老世界的干燥空气,只看见寥寥数颗星,稳稳地发着光。粹文德悲凉地想,他下次仰望这片天空时,将是更久远的未来,连太阳都行将就木,不知这些星体是否还在?

他的通信腕带叮咚一声,时候到了。他转身,背对海洋,决绝地走向自己的命运。走不到十几步,时间场就围住了他,把他与思绪冻结于一瞬;当海洋萎缩、消失,银河帝国逝去,浩繁星团崩毁、回归虚无,时间场内却丝毫未变。

对粹文德而言,时间完全没有流逝。对他而言,前一步仍踏在湿润的沙滩上,后一步脚下已是枯硬的岩地,因炎热与干旱而碎裂。棕榈全都消失了,海洋微弱的絮语不再。只须看一眼就会发现,在这个干涸的垂死世界,连海洋的记忆都已不复在。直至遥远的天际线为止,皆是红色的砂岩,荒漠一路向外延伸,视线所及没有任何生物。头上的太阳变得非常怪异,橙色圆盘怒视大地,天空却一片漆黑,肉眼便能看见许多星体。

然而,这个古老世界似乎还有生命。往北望去——若那仍是北方——几百码外,某个金属结构正暗暗闪着光。粹文德朝那儿走去,他感到脚步轻盈得诡异,仿佛重力变小了。

不久,粹文德便发现那是一栋低矮的金属建筑,仿佛是置放于此,而非于此建造的。建筑看来微微倾斜,并没有完全与地面平行。他怀疑自己是否如此幸运,没走几步就发现了文明。再往前一些,他就发现,这栋建筑置放于此绝非偶然,就和他自己一样,完全迥异于这个世界。可能有人前来迎接的希望已然幻灭。

门上的金属铭牌内容与他推测的相差无几。仍光洁如新,仿佛刚铭刻完成(以某个程度而言,确实是如此),文字内容所含的信息同时带来希望与苦涩。

致粹文德,此为来自议会的问候。

随你之后,本会以时间场将此建筑送至未来,应可无限期满足你一切所需。

本会无以得知你所在的时间是否仍有文明。人类可能已经绝种,因为K*K染色体将成为显性,可能已突变至看不出人类痕迹的模样。这待由你去探索了。

你正身处地球的暮年,本会期盼你并非孤身一人。然而,若你是这个曾经可亲的世界仅存的生命,记得,这是你的选择。永别了。

粹文德将信息读了两次,认出结语只可能是友人诗人兴提琅所写,不禁感到心痛。寂寞与孤绝的感受涌现,淹没他的灵魂。他坐在岩崖上,将脸埋进掌心。

久久之后,他起身进入建筑内。逝去已久的议会竟以如此高贵情操待他,令他万分感激;据他所知,他们原本的时代尚无能力将整栋建筑以时间场传送至未来。灵光闪现,他再看了铭牌一眼,发现上头刻着日期:那是他与同侪在正义殿堂会面的五千年之后。对一个与死囚无异的流徒,审判者花了五十个世纪兑现他们的诺言。无论议会有何过失,其正直风范已完全超出更早以前的人类文明理解范围。

粹文德数日之后才再次踏足屋外。屋内陈设顾及所有细节:连他钟爱的思想记录也备齐了,让他能继续钻研现实的本质、建构哲学理论,直到宇宙终结。不过,若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有思想的生物,哲学这个职业亦独木难支。现在倒也安全了,粹文德带着嘲讽地想,他对于人类存在意义的推想不太可能再与社会观点相冲突了。

粹文德彻底探索完建筑物内部后,才把注意力再次转向外在世界。若文明仍存在,最优先的问题便是与之联系。议会为他备了功能强大的接收器,他花了好几小时在频谱上上下下,希望能找到通信站。接收器传来遥远的静电声响,一度爆出类似语言的声音,可听来绝非人类。粹文德的寻觅没有其他成果。世世代代以来,以太一直是人类忠实的仆役,现在终于归于寂静。

小型自动飞行器是粹文德仅剩的希望。他眼前仍有近乎永恒的时间,且地球又不大,顶多花个数年时间,他就能将地球完全探勘一遍。

于是,几个月过去了;流徒以严谨的方法探索地球,反复折返他位于赤色沙漠上的家。行经每一处都是同样画面,满是荒芜与废墟。他甚至无法猜测海洋是何时消失的,只看见海洋死去时遗留的盐,无论平原或山地,皆覆盖了一层暗淡灰色的盐壳。粹文德为自己非生于地球、未曾目睹地球早年的繁华与荣光感到庆幸。他对地球如此不熟悉,仍因眼前的孤绝感到消沉;若曾居住于此,他必定哀伤不已。

粹文德搭着飞船穿梭,从南至北,行经上千平方英里的荒漠。其中,他只发现过一个文明曾存于地球的线索。在接近赤道的深谷中,他发现以白色岩石建造的小型城市遗迹,状甚奇特,还有外形古怪的建筑。虽然半掩于流沙中,仍看得出建筑完好无缺。粹文德顿时感到无比欢欣,人类终究曾在其生命源头的世界、在首个家园留下某些痕迹。

欢欣情绪相当短暂,因为该建筑比他设想的更为诡异。无出入口,对外唯一的开口是接近地面的横向狭缝,且建筑物并无任何窗户。粹文德苦思何种生物曾居住于此,却不得其解。尽管他越来越感到孤单,如此不近人性的城市的居民已先他而去,仍令他暗感万幸。他并没有逗留,因为苦夜即将降临,而那处谷地弥漫着一股他不太明白的压迫气息。

一度,粹文德确实找着了生命。他正沿着其中一个失落海洋的干涸海床前进,一抹颜色攫住他的眼光。小丘上,竟有一小块漂砂尚未掩灭的细密草地。光是看见它,便让粹文德热泪盈眶。他降落,小心翼翼地步向草皮,生怕伤到任何一叶。他温柔地拂过这一小块稀疏的生命之毯——这个世界所知的生命仅止于此了。离开前,粹文德尽量将能用的水都洒在这块草地上。或许只是徒劳,但这么做让他高兴许多。

探索过程即将告终。粹文德早已放弃任何希望,但他仍不屈不挠,行遍整个地表。在证实自己的恐惧前,他无法休歇。因此,他终究回到主宰的墓室前。曾不见天日那么多年,如今建筑暴露在阳光下,微闪着雾光。

主宰的意识比身体先苏醒。他无力地躺着,睁不开眼,记忆如潮水涌现。他已安然度过一百年,人类史上最绝望的豪赌竟成功了!强烈的疲倦感排山倒海而来,他又暂时失去意识。

此时,意识的迷雾已然消散,他感到更强壮了些,但气力仍不足以移动。他躺在黑暗中养精蓄锐,不禁思索,等他从山侧步入阳光之中,外面的世界样貌如何呢?他能否执行既有的计划……等等!那是什么?一股恐惧战栗彻底撼动他的心灵。他身旁有东西在移动,可这墓室里理应只有他一个人。

一股思绪平静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抚平他蹿出的恐惧。

“别怕,我是来帮助你的。你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主宰过于震惊,不知作何反应。不过,显然他的潜意识或多或少做出了回应,因为那股思绪又发话了。

“很好。我是粹文德,和你一样被流放至这个世界。先别动,告诉我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你是何种种族呢?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生物。”

主宰的恐惧与戒慎之情慢慢浮现。何种生物能够这样读人的思绪?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密室里?那股既平静又清晰的思绪再次像钟声一样从他脑海响起。

“我说过了,你无须害怕。为何你对读取思绪这么紧张呢?这没什么奇怪的呀。”

“哪里不奇怪?”主宰哭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和你一样,人类。不过,若你认为读取思绪不寻常,你的种族想必相当原始。”

主宰的脑海浮现一股可怕的怀疑。问题还未成形为意识,解答已经到来。

“你已经休眠远远超过一百年了。你所知的世界消亡已久,甚至久到你无法想象。”

之后主宰什么都没听见。黑暗再次笼罩心灵,他又沉入幸福的无意识中。

寂静中,粹文德站在主宰所躺的座椅旁,满心喜悦,暂时盖过了可能浮现的任何失望感受。至少,他不再需要独自面对未来了。地球上令人战栗的孤寂,压得他的灵魂喘不过气,而这份重担顿时不再。不再是独自一人了……不再是独自一人!这个念头盖过所有其他思绪,回**于粹文德的脑海。

主宰又渐渐苏醒,几个破碎的片段传入粹文德脑中。主宰所知的世界开始在观者的脑海中重组。起初粹文德还不明所以,接着,碎片渐渐融合,画面瞬间明朗。当看见国家彼此征战、城市陷入火海,人类痛苦地死去,一股恐怖席卷他全身。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在粹文德出生的和平纪元之后,人类难道沉沦至此?他曾听说过类似的传说,但都是远古历史,人类文明早已远远超过那个年代,总不会又重蹈覆辙了吧!

破碎的思绪越来越鲜活,而且更为恐怖。这人所经历的,果真是噩梦般的年代……难怪他会逃离!

粹文德继续观看主宰脑海中的恐怖图像,瞬间发觉真相,不禁作呕。这人才不是从恐怖年代逃离的,他就是始作俑者,乘着时间洪流至此,唯一目的就是将同样的恐怖散布至未来!

粹文德从未想见的情绪在他眼前涌现:野心,对权力的贪欲,残酷,偏见,憎恨。他试着关闭心灵,但顿时发现自己无力抵抗。邪恶思绪不受阻拦地流入,污染各个层次的意识。粹文德痛苦地哭叫,冲向沙漠,斩断他与邪恶心灵之间的联结。

那时已经入夜,周遭毫无动静;地球已过于疲惫,甚至无法起风。黑暗能掩盖一切,但粹文德明白,即使黑暗也无法掩盖另一个心灵的邪恶,而他必须和对方共享这个世界。自从落单开始,他始终认为没有什么比独自一人更可怕了。现在,他却发现,世上仍有比孤寂更值得恐惧的事。

黑夜静谧,繁星如友,温煦的光令粹文德冷静下来。他开始缓缓往回走,脚步沉重,因为他必须去做一件他的种族从未做过的事。

粹文德回到球形空间时,主宰正站着。或许,主宰多少已猜到对方的动机,因为他脸色苍白,颤抖不止,仿佛身心都吓得使不出力。粹文德坚定地逼自己再次望进主宰脑中。他的心灵触及一团混乱,各种情绪彼此抵触,不停闪现恐惧。混沌旋涡中,一个念头不断颤着声问: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粹文德没有回答,漠然地将自己的心思隔绝起来,好下定决心、集中气力。

主宰脑中的**越来越强烈,心中恐惧不断累积,一度使粹文德的温柔灵魂几乎出现怜悯之情,动摇了他的意志。但是,再看到废墟与火海的画面,他就不再迟疑。他倾注全力,动用超乎常人的思维能力及人类花了数千世纪演化发展的心灵力量,向眼前的男人使出一击。主宰脑海中所有想法被全数抹去,只剩一个念头:死亡。

主宰动也不动地站着,双眼狂乱地望向前方。他的呼吸冻结了,因为肺脏不再工作;血管中曾暂停许久的血液亦不再奔流,从此凝结。主宰无声地倒落,静止不动。

粹文德缓缓转身,走进夜色,世界的寂静与孤独如裹尸布般笼罩着他。长久以来始终苦无门路的流沙,渐渐从主宰的墓室开口涌入。

(译者:张芸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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