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一定,”戴维斯笑道,“教授更可能把他们叫来工作。不过,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希望我们不须再等太久。”
当晚,两人在主营地熬夜苦思。巴顿相当怀疑,但戴维斯已经根据访客的言论,想出一整套理论。
“这样,很多事都说得通了。”他说,“首先,他们出现在这里。不然根本没道理啊!我们已经知道,这里地表往下一英寸内就包含了过去一亿年的痕迹,而且能为任何事件精确定年,误差值不超过百分之一。地球上没有其他地区可以把历史那么仔细地记录下来,最适合那种实验了!”
“但你真的觉得,打造窥探过去的机器理论上可行吗?”
“我无法想象怎样可以做到,但也不敢说不可能……尤其对亨德森和巴恩斯来说。”
“嗯……没什么说服力。有什么可能验证的方法吗?《自然》期刊登的那些专题讨论呢?”
“我已经请大学图书馆寄过来了,这礼拜会收到。科学家的研究多少有些连贯性,希望那些文章能提供一些线索。”
然而,起初他们失望了,因为亨德森的文章内容只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戴维斯记得没错,多数内容都在介绍氦-2不同凡响的性质。
“真的很神奇,”戴维斯说,“如果任何**在一般温度环境下具备这些性质,所有人都会发疯的。首先,氦-2完全没有任何黏滞性。乔治·达尔文爵士曾说,若有氦-2形成的海洋,船只不需引擎也能航行。启程时推上一把,在终点缓冲减速即可。但有个缺陷:若真有这样的海洋,船下水时氦-2就已经沿着船壳往上流了,肯定马上沉船。咕噜咕噜……”
“真有趣,”巴顿说,“但这跟你的宝贝理论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戴维斯承认,“不过,还有更多呢。文章说,科学家可能让两股氦-2以相反方向在同一个试管里流动……也就是说,其中一股氦-2会流过另外一股。”
“这个可能要多点解释;看起来有点像一个物体可以同时往两个方向移动。我猜他们确实能够解释吧,我敢赌大概和相对论有关。”
戴维斯继续仔细阅读。“文章的解释,”他缓缓地说,“非常复杂,我不敢说我全看懂了。不过,主要根据是氦-2**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具备负熵。”
“我连正熵都没搞懂过,也帮不上什么忙。”
“熵是宇宙热能分布测量单位。时间起源之时,所有的能量都聚集在恒星中,熵值最小;当宇宙死亡时,所有之处热能全都相同,熵值达到最大。宇宙中仍会有热能,但不能使用。”
“为什么?”
“试想,海洋水位完全一致,水力发电厂就不可能运作,而高山里的小湖能发电。能量数值一定要有高低之别才行。”
“我懂了。现在想起来,不是有人说熵是‘时间之箭’?”
“没错,我记得是爱丁顿。任何时间装置,例如钟摆,都是往前就有往后。只有熵是单行道,随着时间推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所以熵才会被称作时间之箭。”
“那么负熵……天啊!”
两人互看一阵,巴顿悄声说:“亨德森是怎么说的?”
“我看他最后一篇专题写了什么:‘发现负熵为物理世界带来不少崭新且革命性的概念,其中部分将在往后的专题中讨论。’”
“然后呢?”
“问题就在这儿,这篇之后就没有新的文章了。可能原因有两个,要么是期刊编辑拒绝刊登,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不然就是,结论过于颠覆,亨德森根本没有继续投稿。”
“负熵……负的时间,”巴顿笑道,“听起来太神奇了。要是通往过去的机器理论上真的可行……”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戴维斯突然说,“我们去突击教授,跟他说我们的理论,看他反应如何。现在我得去睡觉,不然脑袋要烧焦了。”
那一晚,戴维斯没睡好。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尽的双向道上,跋涉好几英里,最后看见一个路标。等走到路标前,他发现它坏了,两个指标随风不断旋转。路牌朝不同方向翻转时,戴维斯读到上面分别写着“往未来”和“往过去”。
他们从富勒教授那边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除了系主任,教授是全大学最厉害的扑克玩家。焦躁的助手们完全读不懂教授的反应,戴维斯讲出理论时,教授的表情并未透露丝毫情绪。
戴维斯说完时,教授只轻轻地说:“我明天会再过去一趟,到时,我会跟亨德森讲你们的推理结果。或许他会同情你们,跟我多说一些。现在,我们先工作吧。”
谜团近在咫尺,戴维斯和巴顿发现越来越难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他们虽然仍努力不懈,却不时停下来思考自己辛勤劳动是否还有意义,会不会徒劳无功。若亨德森他们成功,他们大概也是最欣喜的人吧!想想,要是能窥视过去,目睹历史开展,见证时间的起源!过去所有伟大秘密都可解开:生命如何降临地球,以及从阿米巴原虫至人类的完整演化史。
不,这个梦太美了,不可能成真。想到这里,他们就会回到工作上,认真地挖掘、刮削,过了半小时,又想到:但如果真的做得到呢?接着再经历一次同样的循环。
富勒教授第二次从亨德森与巴恩斯的研究机构回来时,显然被慑服了,受到极大震撼。助手们所获得唯一令人满意的答复是,亨德森听完他们的理论后,称赞了他们的演绎推理能力。
仅此而已;在戴维斯看来,这已是一锤定音,但巴顿仍半信半疑。接下来的几周,他也渐渐屈服,最后两人都同样深信不疑。富勒教授花在亨德森与巴恩斯那边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戴维斯和巴顿甚至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他对挖掘工作几乎已经失去兴趣,将所有职责交给巴顿,甚至允许巴顿随心所欲地使用气动钻。
他们一天可挖掘长达数码的足迹,间距显示,巨兽奔跑已达极速,仿佛已经接近猎物,就要一跃而上。再几天,他们就可能揭露数纪元以前的悲剧结局;那场景奇迹似的保存下来,供人类凭吊。然而,这一切相形之下都无关紧要;富勒教授的暗示与心不在焉的程度,都指出秘密研究即将迎来最后**。教授也亲口对他们保证,若实验顺利,几天内一切都会结束。除此之外,他三缄其口。
其间亨德森来拜访了一两次,他们看得出他面临极大压力,相当劳累。显然他想谈论自己的研究,但最终测试完成前什么也不能说。他们只能对亨德森的自制力肃然起敬,并希望一切快点画下句点。戴维斯强烈怀疑,高深莫测的巴恩斯正是亨德森守口如瓶的主因;毕竟,巴恩斯坚持要验证再验证才发表研究成果是出了名的。若实验的重要性如他们所想,无论多么令人受挫,这样保密到家也情有可原。
亨德森一大早来接富勒教授,运气不佳,车子抛锚在简陋的路边。这对戴维斯和巴顿而言实在不巧,因为这表示富勒教授得把车开走,和亨德森一起回研究机构,他们俩就得走回营地用午餐了。由于其他人已经明示暗示秘密研究即将结束,他们俩也就做好心理准备,摸摸鼻子接受。
两位年长科学家驶离前,他们站在吉普车旁交谈了一阵。当时双方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情况有些尴尬。最后,一向最敢言的巴顿开口了:
“听着,博士,若这就是了,希望一切顺利。帮我拍张雷龙的照片当纪念品吧。”
这类玩笑话亨德森听多了,已经习以为常。他笑了笑,但看来不是很快乐。“我没办法保证任何事,”他回道,“结果也可能是史上最大笑话。”
戴维斯阴郁地用脚趾踢踢轮胎,检查胎压。他注意到吉普车换上了全新的轮胎,戴维斯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锯齿纹路。
“无论如何,希望你们会告诉我们结果。否则,我们就要半夜潜进去,亲眼瞧瞧。”
亨德森笑了:“若你们从那样简陋的鬼地方能看出任何事,根本是天才。话说回来,若一切顺利,晚上应该会小小地庆祝一番。”
“老大,你预计几点回来?”
“四点左右吧。我不希望害你们走回营地用下午茶。”
“好的,希望不用!”
吉普车消失在沙尘中,留下两个心事重重的地质学家站在路边。巴顿耸耸肩。
“我们越认真工作,”他说,“时间就过得越快。来吧!”
巴顿一直在沟渠尽头使用气动钻,此时已距离主要挖掘场址超过一百码。戴维斯正为最新出土的几个脚印做最后处理。脚印现在已非常深,间距极大,沿着足迹看来,可明确看出那爬虫类巨兽改变路线、开始奔跑、最后像巨大袋鼠般跳跃的时间点。巴顿想象,看着这庞然巨物以特快车般的疾速追来,会有何种感受?然后他便想起,若他们对秘密研究的推测正确,不久之后他们就能亲眼见到了。
下午过了一半,他们的挖掘进度已经破了纪录。地面土质较软,巴顿轰隆向前的速度之快,让他几乎忘了其他挂念。他已领先戴维斯好几码。两人都埋首于工作,直到饥饿袭来,提醒他们该休息了。戴维斯先发现教授他们晚了,便走向他的好友。
“已经快四点半了!”气动钻的噪声消散时,戴维斯说,“老大迟到了……若他没来接我们就回去喝下午茶,我会生气的。”
“再给他们半小时吧,”巴顿说,“我猜大概烧断保险丝或什么的,时间延误了。”
戴维斯不愿接受巴顿的安抚:“如果我们又得走回营地,我真的会生气!不管了,我要去山坡上看他们过来了没。”
戴维斯留巴顿在原地继续凿开软岩层,自己爬上老河床侧边的矮丘。这里能够俯视谷地,亨德森、巴恩斯的实验室那两座烟囱在一片荒凉景色中清晰可见。但放眼望去都没看见吉普车后飞扬的尘土;教授还没出发回来呢。
戴维斯不满地哼了一声。今天特别辛苦,又得走两英里回营地去。更糟的是,下午茶的时间已经快结束了。他决定不再等了,开始往下走、准备回到巴顿那儿时,眼角注意到异状,便停下脚步,望向谷地。
他只能看到实验室的两座烟囱、看不见其他建筑物。此时,烟囱周围竟变得雾气蒸腾,仿佛空气因高温而震动。戴维斯知道那里温度肯定很高,但不可能那么高。他更仔细地看,发现雾气笼罩的范围竟然超过四分之一英里。
然后,实验室突然爆炸。但并没有任何亮光或刺眼的闪光,只有一阵烟雾的涟漪突然布满天空,然后又消失了——实验室的两座烟囱也消失了!
戴维斯的腿瞬间软了,他滑下浅丘,看着谷地,目瞪口呆。不祥的预感排山倒海而来,像做梦似的。戴维斯等着爆炸的声响传来。
听见时,声音并不大,而是沉闷、拖长的“呼咻”一声,在沉滞的空气中戛然而止。戴维斯隐约听见气动钻的声音也停止了;爆炸声恐怕比他想象中更大声,连巴顿都听见了。
全然寂静。戴维斯放眼望去,一片荒僻中毫无动静。他等到气力恢复,半跑半滚地回到好友身边。
巴顿半坐在沟渠边上,头埋在双手里。戴维斯靠近时,巴顿抬起头。虽然巴顿的脸满是沙尘,戴维斯仍对巴顿的眼神感到震惊。
“你也听到了吗?”戴维斯说,“实验室好像爆炸了,天啊,快过来!”
“听到什么?”巴顿木然地问。
戴维斯吃惊地瞪着他。然后,他想起巴顿原本在使用气动钻,根本什么也不可能听见。不祥的预感加剧,他觉得自己好像希腊悲剧中的角色,正要迎来无可避免的悲惨命运。
巴顿站起身。他的表情诡异,戴维斯以为他快要崩溃了,但他开口时又出奇冷静。
“我们多傻啊!”他说,“我们猜他们打算‘窥视’过去,亨德森应该都在偷偷笑我们吧。”
无意识地,戴维斯移动脚步,走近五千万年来首见天日的痕迹。此刻,他几乎不带情绪地摸过几小时前才注意到的锯齿纹路。轮胎陷进泥滩的程度不深,仿佛化石形成时,吉普车正以极速往前驶。
无疑确是如此。一处浅胎纹完全被巨兽的脚印抹去,此时足迹已非常深,就像爬虫巨兽正要使出最后一击,攫住正绝望地逃命的猎物。
(译者:张芸慎)
[1]卡文迪许实验室属于剑桥大学物理系。——译者注
[2]贵格会反战,反对使用核武器。——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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