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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旋涡二号(1 / 2)

1965年4月首次发表于《花花公子》(Pyboy)

收录于《来自太阳的风》

克里夫·利兰苦涩地想,自己并不是第一个知晓自己确切死期与具体死法的人。自古以来,无数的受刑人迎来自己生命的最后一道曙光。不过,直到生命尽头之前,他们仍可能寻求缓刑;人类判官可能心怀怜悯,但面对的若是自然法则,便上诉无门。

六小时前,他还开心地吹着口哨,打包限额十公斤的个人行李,准备坠回地球。他还记得想象(即使是现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自己将玛拉拥在怀中,且如他承诺的,准备带布莱恩和苏去搭尼罗河游轮。再几分钟,地球就会从地平线升起,届时他或许看得见尼罗河;不过,妻儿的脸孔就只能从记忆中追寻了。这一切都只因为他想省下九百五十英镑,搭乘货运用的抛射器返回地球,而非接驳火箭。

他原本就预期启程后的十二秒会非常颠簸;电动发射器将沿着十英里长的轨道,把他所在的舱体抛射离开月球。虽然从发射倒数开始,他就漂在保护水池中,想到起飞时得面临二十G重力,克里夫仍不太情愿。不过,舱体开始加速时,他几乎没有察觉自己已处于极大物理压力之下,只听见金属墙板微弱的嘎吱声。这对曾听过火箭升空时雷声轰隆的人来说,周围如此寂静简直怪诞。太空舱广播宣布:“出发后五秒;时速两千英里。”他几乎不敢相信。

才出发五秒,就达到时速两千英里——发电机还在将大量电力注入发射器中,还要加速七秒。他仿佛乘着闪电掠过月球表面。但在出发后七秒,闪电失足了。

即使他身处水槽如子宫般的庇护下,克里夫仍知道事情出了差错。因为质量大,周围的水原本都静止如冰,现在却活了过来。虽然太空舱仍沿着轨道猛冲,却不再加速,只靠累积的动能滑行。

他没时间害怕或疑惑发生何事,因为电力故障只持续了一秒多。接着,太空舱突然猛烈地左右摇晃,导致一阵不祥的震动,力场又打开了。

太空舱不再加速后,任何“重量感”都消失。克里夫不需查看任何仪器,他的肠胃已经告诉他,舱体已经离开轨道,正逐渐上升,准备飞离月球表面。他不耐烦地等自动泵浦抽干水槽的水,热风朝着他吹,结束后,他赶紧飘至控制面板前,以扣带将身体固定至座椅上。

“发射中心,”他边把束带绕过腰际,边急切地呼叫,“见鬼了,刚刚发生什么事情?”

一个有精神但担忧的声音立即回答。

“我们还在确认,三十秒后回复。”接着,虽然有点迟,另一边的声音补了一句,“真高兴你没事。”

等待时,克里夫切至前方视野。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繁星——与预定的相同。至少他起飞时没有损失太多速度,没有立即坠毁于月球表面的危险。不过,他迟早会坠向月球,因为太空舱不可能达到脱离速度。想必他正沿着一条极长的椭圆轨道上升,几个小时内就会落回到出发点。

“嗨,克里夫,”发射中心突然发来信息,“我们找到问题了,你刚才经过第五段轨道时,断路器坏了。因此,你起飞的速度比预定时速低了七百英里。以这个速度,五个小时内就会坠回;但别担心,路线修正引擎应该能把你推到稳定轨道。我们会告诉你何时发动引擎,接下来你只要坐着等我们找人把你的太空舱拖回来即可。”

慢慢地,克里夫允许自己放宽心。他完全忘了太空舱外墙装设的火箭;虽然只有低马力,却能帮他进入净空的安全轨道,不至于撞上月球的地形障碍。尽管他距离地表仍只有几英里,但仍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山峰与平原,克里夫将安全无虞。

接着,他想起先前那阵从控制室传来的不祥震动,心中的希望之光再次熄灭。毕竟,说到太空交通工具,没有什么零件坏了却没有严重后果,总会带来坏消息。

点火电路最终检测完成了,他将要面对所谓的严重后果:无论切至“手动”或“自动”,导航火箭都无法点燃。太空舱仅存的储备燃料尽管不多,原本还可能将克里夫推向安全终点,现在却全无用武之地。再过五小时,他现在的轨道就要抵达尽头,坠向他出发的地方。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以我为新的陨石坑命名呢,克里夫心想。“利兰陨石坑:直径……”直径会是多少呢?还是别太夸大……可能不会超过一两百码。这么小,连在地图上标注都嫌麻烦。

发射中心依旧保持沉默,并不令人意外。对于大限将至的人,他们大概也不知该说什么。然而,就算他知道太空舱的轨迹已经无可改变,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还难以想象自己即将坠毁,只留碎片散落于月球远侧。目前他仍在舒适的舱体中,朝月球天空攀升。死亡与周围环境毫不搭调——而在人类眼里,直到死亡降临的最后一秒,它与其他事物向来毫不搭调。

接着,克里夫暂时忘记自身的问题。前方地平线不再持平,比发亮的月球地貌更灿烂的物体衬着繁星升起;由于太空舱持续沿着月球边缘移动,造成独一无二的效果,克里夫得以目睹地球升起——除非人为因素,不然不可能看见此景象的。以他沿轨道运行的速度,一分钟后,奇观就结束了。届时,地球将会完全离开地平线,缓缓向上空攀升。

地球此时约四分之三盈满,亮得难以直视。地球像是宇宙的明镜,表面不仅仅为单调的岩石与尘土,更有雪、有云,还有海。甚至,海洋占了大半,因为太平洋正刚好转向克里夫,反射的光如此耀眼夺目,完全遮盖了夏威夷群岛。雾蒙蒙的大气层——本应成为他几个小时后降落的缓冲软垫,使地形地貌变得模糊;或许刚从夜侧浮现的暗色区块是新几内亚,但他不确定。

知道自己原本正朝那个可亲的闪亮魅影直直前进,令克里夫感到苦涩与讽刺。时速只要多七百英里,他就能抵达了。区区七百英里,却难以企及,对他而言七百与七百万无异。

目睹地球升起,让他的心思又飘回家乡,直逼克里夫面对他极为恐惧却再也不能延宕的职责。

“发射中心,”他说,尽可能保持声音稳定,“请帮我接通地球的电话。”

这是他人生中做过最古怪的事情之一:干坐在月球上空,等着接通二十五万英里外地球家中的电话。此时非洲应该接近半夜了,可能要等一阵子才会有人接听。玛拉被吵醒后可能还会昏昏沉沉;接着,身为太空人之妻,总是预期灾难的发生,她会瞬间警醒。但他们俩都不喜欢在卧室装电话,因此玛拉至少得花十五秒时间打开灯,掩上婴儿房的门以免吵醒宝宝,走下楼,然后……

她的嗓音清晰且甜美,穿过虚空而来。克里夫无论身处宇宙何方,都能马上认出玛拉的声音,他也听出一丝焦虑。

“利兰太太吗?”地球端的接线员说,“您的丈夫想与您通话。请记得,语音会有两秒延迟。”

克里夫心想,月球、地球和中继卫星之间,不知道现在共有多少人在监听这通电话?这种情况下,实在难以向至爱和家人话别。不过,他开口说话后,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和玛拉,其他人都不复存在。

“亲爱的,”他说,“是我,克里夫。很抱歉,恐怕我无法按约定回家了。发生了……技术问题。我现在还好,但情况很糟。”

克里夫感到口干舌燥,吞了口水,赶在玛拉插话前继续说。他尽可能简短地说明现况,为了玛拉也为了他自己好,克里夫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大家都在想办法,”他说,“或许他们能及时派船来救我。不过,万一来不及……我想和你跟孩子们说说话。”

玛拉冷静地接受了,如他所料。她的答复从地球黑夜传来时,克里夫感到无比骄傲与爱恋。

“别担心,克里夫,我相信你会得救的。到时,我们就能照原定计划一起去度假。”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谎道,“不过,以防万一,帮我叫醒孩子们好吗?别跟他们说出事了。”

再过了仿佛无尽的半分钟,他才听见孩子们困倦但兴奋的声音。若能再看见孩子们的脸,要克里夫放弃仅有的这几小时生命,他也愿意,可惜太空舱设备简陋,无法接通视频。或许这样也好;他不确定自己望向孩子们的眼睛时能否继续隐瞒真相。最后相聚片刻,他只希望留给孩子们快乐的回忆。

然而,即使如此,回答他们的问题、佯称就快能够见面了,并应允那些他自知无法履行的承诺,对克里夫而言仍然相当难熬。当布莱恩提醒他要记得带月球尘回家(上次他忘了,这次确实记得),克里夫得用尽力气自制,才能自然应对。

“布莱恩,我带了,那罐土现在就在我旁边呢。你很快就能把它展示给朋友们看了。”(不,它很快就会坠回原生之地。)“苏西,记得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知道吗?你前阵子在学校表现不太好,尤其是行为表现……有,布莱恩,我有记得带照片,还有阿里斯塔克斯陨石坑的石头……”

三十五岁就要面对死亡,确实很难;但是,十岁的男孩失去父亲,也同样艰难。往后几年,布莱恩会怎么回忆他的父亲呢?或许,他只会记得太空传来的微弱声音,毕竟克里夫待在地球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在人生最后的这几分钟,当克里夫被抛离月球又慢慢坠回原地的过程中,他只能将自己的爱与希望投射于他再也无法跨越的虚空彼端,剩下的只能交给玛拉了。

孩子们与父亲说完话,既开心又困惑。克里夫接着还有要紧事,现在正是保持头脑冷静的时候,就事论事,把要紧的工作交代好。他不在之后,玛拉必须独自面对未来,至少现在他还能设法帮玛拉及早适应。即使个人的人生将尽,生命总会以其他方式延续;对现代人而言,人生大事包括待缴房贷、保单和共同账户。克里夫开始不带个人感情地交代这些事项,仿佛与他个人无关(确实,再过没多久就与他无关了)。人生各有该用脑和该用情的时候,三小时后,当他最后一次坠向月球表面,就是感情说了算。

没有人打断他们通话;两个世界之间,想必有工作人员静默地维持连线,但是他们俩却像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活人。有时,克里夫边说话,边用两眼透过潜望镜望向地球,又被闪耀的美景震慑。地球现在已填满大半天空,实在难以想象,这竟是七十亿人的家园——目前只有三个人对克里夫具有意义。

原本应该会有四个人……但无论如何,他就是舍不得让宝宝也历经同样的别离。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幼子,从此也不可能见到了。

最后,他终于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有些事,穷尽一生的时间也不够;有些,一小时都嫌太多。他身心俱疲,想必玛拉也是。他暂时想和自己的思绪、和繁星独处,理清一切,与宇宙、与世事无常和解。

“亲爱的,我先暂别一小时左右,”他说,他无须解释理由,因为他俩已太了解彼此,“我等等……晚一点再打给你。先这样,再见。”

他等了两秒半,等到地球端也传来道别,便切断线路,无神地瞪着眼前狭小的控制台。突然,克里夫还没意识到,泪水就从他双眼迸流而出,不一会儿他已像孩子般号啕大哭。

他为家人而哭,也为自己哭。他为原本能够拥有的未来流泪,为即将幻灭的希望流泪;不久后,生还的希望就会化为闪着白光的蒸汽,溢散于繁星之间。他哭泣,也因为实在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一阵子后,克里夫感觉好些了。他发现自己非常饿。饿着肚子赴死实在没什么意义,于是他开始翻找厨房(其实只有橱柜般大)所有的太空配给口粮。他正将一管鸡肉与火腿口味肉泥挤进嘴里时,发射中心来电。

连线彼端出现一个新的嗓音,听来徐缓、稳重,且极有能力,仿佛在他手下,就算没有生命的机器也不容胡闹。

“我是范·凯塞尔,太空载具部门的维修主管。听好了,利兰,我们找到可能救你的办法了,成功概率不高,但却是你唯一的机会。”

希望与绝望反复涌现对神经真是不小的负担,克里夫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要不是无重力使他动弹不得,他一定已经倒下了。

“请说。”克里夫回神后微弱地说,并听范·凯塞尔解说。他的心情从急切渐渐转为不可置信。

“不敢相信这会有用!”他最后说,“这完全不合理啊!”

“你不可能辩赢电脑的,”范·凯塞尔答道,“电脑已经用二十种不同方式测试数据,而且绝对合理。你抵达远月点时的速度已经没那么快,只需要猛力一蹬,力道就足以改变你的轨道。你有穿过深空装备吗?”

“没有,当然没有!”

“可惜,算了不重要。只要照着指示做,不太可能出错的。装备应该会在舱体最底的置物柜里,拆开封条把装备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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