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望远镜前。现在地球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越过了中点。再过十分钟,我就能看到月亮了。
我把望远镜调到了最大倍数——两千倍。图像略有些模糊,但还算清晰。大气层光晕仍十分明显。我希望能看到地球上黑暗那一面的城市……
看不到。可能云层太厚了。可惜。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们从未成功过。我希望……还是算了吧。
10时40分。摄像机位于慢速。希望我在看着正确的位置。
还有十五秒。调快摄像机。
该死——错过了。没关系——摄像机肯定录到了那一刻。太阳上已经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刻痕。首次相交应该发生于星历时间10时41分20秒左右。
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距离该有多长啊,它们之间隔着半个太阳的距离。你肯定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竟然还有关系。让你意识到太阳究竟有多大……
10时44分。月球刚好进入了一半。在太阳边缘留下了一个非常小却非常清晰的半圆形缺口。
10时47分5秒。内相交。月球离开了边缘,完全没入了太阳。不觉得我能在夜晚的那一面看到什么,但我还是提高了强度。
有趣。
好吧,好吧。肯定是有人想跟我说话。月球黑暗的表面上正发射着一个微弱的灯光脉冲信号。可能是雨海基地的激光。
对不起大伙了。我已经说过再见了,不想再说一遍。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它太迷人了——那个闪烁的光点,仿佛来自太阳的表面。真是难以相信。甚至在飞行了这么远的距离后,光束也只有一百英里宽。月球通信站煞费苦心地将它对准了我,要是忽视它,我可能会觉得良心不安。但我并没有。我就快完成我的任务了,地球上的事已与我无关。
10时50分。关闭摄像机。就快结束了——再过两个小时,地球凌日就要结束了。
我吃了点东西,透过球形观察窗又最后看了眼景色。太阳仍然高挂在天空,因此没什么对比度,但是光线带来了生动的颜色——各种各样的红色、粉色和大红色,在深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如此耀眼。和月球是多么不同啊——但它也有自己的美丽。
你觉得自己已经很熟悉的东西也会令你惊奇。大家都知道火星是红的。但我们真的没做好准备看到红如铁锈、红如鲜血的红色。像是亚利桑那州的彩绘沙漠。过了一阵子之后,眼睛变得渴望绿色。
在北方,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颜色转变。雷尼尔山上的二氧化碳雪帽闪耀着刺目的白色。这是另一个惊奇。雷尼尔山的封顶位于基准平面上方两万五千英尺。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他们说火星上没有山峰……
最近的沙丘离我有四分之一英里,它的阴面也有一片片的霜。我们感觉它移动了几英尺,但无法确定。沙丘肯定在移动,就跟在地球上的一样。我猜总有一天这基地会被掩埋——要等过了一千年才会再现,或甚至是一万年。
那一群形态各异的岩石——有大象、国会大厦、主教等——仍然保守着秘密,并让我窘迫地想起了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大失望。我们都觉得它们是沉积物,我们是那么激动地想去找化石。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形成了那个突起。火星上的地理仍然是一团相互矛盾、难以理解的乱麻……
我们将太多的问题留给了未来,那些在我们之后上来的人会发现更多。但有一个秘密我们从未汇报给地球,甚至也没记录在日志里……
降落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们轮流守夜。轮到布里南当值的时候,午夜没过多久他就把我叫醒了。我有些不快——还没到我呢——然后他告诉我,他看到了国会大厦的脚下有光线在移动。
我们至少看了有一个钟头,直到该我守夜了。但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不管那个光线是什么,它再也没出现过。
但是,布里南是个头脑冷静且缺乏想象力的家伙。如果他说看到了光线,那他肯定是看到了。或许那是某种放电现象,也可能是火卫一的倒影出现在了一块被沙子磨平的岩石上。总之,我们决定不向月球通信站汇报,除非我们再次见到它。
自从剩我一个人以来,我经常会在晚上醒来,看着那边的岩石。在火卫一和火卫二微弱的照明下,它们让我想起了黑暗中城市的天际线。它也总是保持着黑暗,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任何光线……
***
星历时间12时49分。最后一场戏就要上演。地球就要接近太阳的边缘。包围着它的两个光角几乎就要碰到一起了……
摄像机调至高速。
相交!12时50分16秒。新月形的光线已相互断开。太阳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地球正在离开。黑点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摄像机调至慢速。还有十八分钟地球将完全离开太阳的表面。
月球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它还没到凌日的中点。它看着像是一小团墨水,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大。上面也没有灯光在闪烁。月球通信站肯定是放弃了。
好吧,我只剩下一刻钟了,即将长眠于我最后的家园。时间似乎在加速,就跟在起飞前的最后几分钟似的。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我可以放松了。
我感觉自己融入了历史。我回到了一七九六年的塔西提,和库克船长[1]一起观看了金星凌日。除了没有跟在后面的月球,它看上去肯定和现在的一样……
两百多年前的库克会想些什么呢,假如他知道某一天有人会在一个天外世界观察整个地球凌日的过程?我相信他肯定会震惊——然后是欣喜……
但我的心与尚未出生的人靠得更近。我希望你能听到这些话,不管你是谁。或许一百年之后,你会站在同一个位置上,看着下一次凌日的降临。
向二〇八四年十一月十日问好!我希望你的运气能比我们的好。我猜你应该是乘坐着豪华邮轮来的。或者你就是在火星上出生的,没去过地球。你会知道那些我无法想象的事情。然而,我并不羡慕你。即使可以,我也不想和你互换位置。
因为你会记住我的名字,知道我是第一个看到地球凌日的人。而且一百年内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看到……
12时59分。正好脱离到一半。地球是个完美的半圆——太阳表面上的一个黑影。我仍然无法摆脱那个印象,就好像有人啃了一口那个金色的圆盘。再过九分钟就结束了,太阳也将再次完整。
13时07分。摄像机调至高速。
地球几乎全离开了,在太阳边缘留下了一个浅黑色的酒窝。你很容易就会将它与一个即将消失的黑子搞混。
13时08分。
再见,美丽的地球。
走了,走了,走了。再见,再——
***
搞定了。时间节点都被传送回了家乡。再过五分钟,它们将加入人类累积的知识宝库。月球通信站也会知道我一直坚守在岗位上。
但我不会发送这些。我会把它们留在这里,留给下一个考察队——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到来。可能再过十年或二十年都不会有人来这儿。有一整个世界等着去探索,回到这个老地方来没有太多意义。
因此,这个胶囊会留在这里,就跟斯科特的日记留在了他帐篷里一样,等着下一个拜访者找到它。但他们不会找到我。
太奇怪了,怎么会一直想起斯科特。可能是因为他给了我这个主意。
他的尸体不会永远冻在南极、独立于生死之间伟大的循环。很久之前,那个孤独的帐篷踏上了去往海洋的征途。在几年之内,它被积雪掩埋了,变成了冰川的一部分,永恒地向着远离极点的方向爬行。在不到几个世纪的时间里,这个水手将再次回到大海。他将再次融入生物的轮回——进入浮游生物、海豹、企鹅、鲸鱼,进入大西洋中所有的动物种群。
火星上没有海洋,至少过去的五十亿年内都没有。但这里有某种形式的生命,就在混沌地形的荒原里,我们一直没时间去探索。
那些轨道上拍摄的照片中移动的色块。那是一个证据,火星上那个地区里所有的陨石坑都消失了,而且并非是由于侵蚀,而是某种其他的力量。大气采样器曾捕捉到过由碳分子组成的具有旋光性的长链。
还有,当然,不能忘了神秘的维京六号。在某个宁静深寒的火星夜晚,有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砸毁了那台探测器。但即便到了现在,也没人能理解它上面的仪器给出的最后读数。
在这么一个地方,你就别跟我讨论什么初级的生命了!任何能在这里生存的生命肯定都非常高等,在他们面前,我们看上去就像是恐龙。
飞船的燃料箱里还剩有推进剂,足够火星车在行星上到处走走的了。我还剩下三个小时的白天——足以让我下到山谷并深入混沌地形。天黑后,在车头灯的帮助下,我仍能保持不错的速度。想起来就浪漫,开车行进在火星的月夜之下……
离开之前我必须做完一件事。我不愿意看到山姆躺在那里的样子。他一贯是那么镇定、那么优雅。他现在也不应该看着如此窘迫。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没穿宇航服的情况下走完三百英尺,还走得那么从容,那么稳定——他就是这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我尽量不去看着他的脸。
好了。一起都收拾妥当,准备出发。
心理治疗起作用了。我感到异常平静——甚至满足,现在我知道该干什么了。从前的噩梦失去了作用力。
这是真的:我们都在孤独中死去。最终的结果都一样,即便远离了家乡五千万英里。
我将享受开车穿过颜色鲜艳的大地。我将回忆起那些梦想过在此开车的人——威尔斯、罗威尔、巴勒斯、温鲍姆、布拉德伯里[2]。他们都猜错了——但现实跟他们想象的一样奇异,一样美丽。
我不知道前头等着我的是什么,我可能也看不到它了。但在这个饥饿的世界上,它肯定急需我身上的碳、磷、氧、钙。它可以利用我。
当我的氧气监测给出最后的“叮叮声”,在那里的蛮荒原野之中,我将完成生命的轮回。等到我感觉呼吸困难之后,我会下车,开始步行——头盔连接着个播放器,声音开到最大。
要说到雄壮激昂的凯旋乐,哪个也比不上《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我没时间听完它,但没关系。
约翰·塞巴斯蒂安[3],我来了。
(译者:老光)
[1]海军上校詹姆斯·库克(CaptaJasCook,1728—1779),人称库克船长,英国著名航海家、探险家。阿瑟·克拉克也曾在小说《与罗摩相会》中向其致敬。
[2]分别指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内森·罗威尔、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约翰·温鲍姆、雷·布拉德伯里,均为科幻作家。
[3]巴赫的全名为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为巴赫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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