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过了快一分钟,他突然又开口了:
“我清晰地记得隐形那天的早上。我应该是沿着大波特兰街往北去了。我记得奥尔巴尼街的军营,记得一群骑兵从里面出来;我不知不觉地爬到了樱草花山的山顶,坐在太阳底下,觉得很虚弱、很异样。那是一月份,阳光普照,是今年下雪之前那种晴冷天气。我用不堪重负的大脑考虑自己的处境,构想计划。
“我吃惊地发觉,如今奖品唾手可得,可取得了这份成就,我心里却毫无波澜。说句老实话,我心力交瘁。近四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不眠不休,担着极大的压力,如今已经体会不到任何喜怒哀乐。我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还徒然地想找回最初那份研究的热情、发现的喜悦——凭着那种狂热,我甚至对父亲的沉沦都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一时妄念,因为劳累过度、睡眠不足。只要吃点儿药或是好好休息,我就能恢复精力。
“我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我不能半途而废,这个想法已经根深蒂固。而且要尽快,因为我手头的钱就要花光了。我坐在山坡上四下张望,看见一群小孩子在玩耍,几个小姑娘在看热闹。我竭力想着隐形人在世上可以享受的种种奇妙的好处。之后我把自己拖回家,弄了点儿吃的,用了一剂大剂量的士的宁,和衣倒在**,被子也没铺。士的宁是极好的补药,肯普,能把软弱无力赶走。”
“根本是魔鬼,”肯普说,“是装在瓶子里的旧石器时代。”
“等我再醒来,只觉得精力无限,又心烦气躁。你知道吧?”
“我很清楚。”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房东,他对我又是威胁吓唬,又是问东问西。他是个波兰犹太老头儿,穿着灰大衣,踩着油腻腻的便鞋。我半夜折磨猫,他心里有数——老太婆没少嚼舌根。他非要问个明白。本国法律禁止活体解刨,违者要受重罚——他要担责任的。我不承认猫的事。他接着说,还有燃气发动机,震得整座房子都感觉到了。这倒是不假。他硬从我身边挤到屋子里,从那副德银[2]眼镜上头四处窥看。我突然一阵害怕,担心他看出什么,泄露了蛛丝马迹。我想挡住我组装的仪器,不让他看见,反倒惹得他愈加好奇。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我总是独来独往,还神神秘秘的?合法吗?危险吗?我交的租金是一般标准。他这座公寓一向是最体面的——在声名狼藉的地段。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叫他滚出去。他不答应,嚷嚷着他有权利进来。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子,什么东西扯断了,他滴溜溜转到了他自己家的走廊。我把门一摔,上了锁,坐在那儿控制不住地哆嗦。
“他在外面大叫大嚷,我充耳不闻,没多久他就走了。
“因为这件事,我感到刻不容缓。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甚至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要是搬家,实验就得耽搁,另外我所有的钱加起来也只剩不到二十镑,大部分存在银行——我绝不能搬走。消失!这个主意叫人无法抗拒。之后会有人来调查,还会搜查我的屋子——
“想到我的研究即将抵达巅峰,却要被公之于众或是功亏一篑,我又气又急。我连忙拿上三本笔记和支票簿——眼下在那个流浪汉手里——去了离家最近的邮局,叫他们寄到大波特兰街一个代收信件包裹的地方。我出去的时候尽可能没弄出动静。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房东正鬼鬼祟祟地上楼,应该是听见了关门的声音。我冲他跑过去,他在楼梯平台上吓得跳到一边,那个模样,你要是看见了准要笑出声。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一直瞪着我,我摔上房门,咣的一声,整座房子都在颤抖。我听见他犹犹豫豫地来到我这一层,踌躇片刻,又下楼去了。我马上动手准备。
“从傍晚到入夜,一切准备就绪。我服了漂白血液的药,药劲儿还没过,我正昏昏欲睡,阵阵犯恶心,这时有人一声接一声地敲门。一会儿外面不敲了,脚步声走远了,又走回来,继续敲门。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底下塞进来一角蓝纸。我脾气来了,腾地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拉开门。‘又怎么了?’
“是房东拿了收回房间占有权的通知之类的。他把纸塞给我,应该是看见我的手不对劲,又抬头看着我的脸。
“他张着嘴,半晌合不拢。接着他嘴里呜呜地喊,扔了手里的蜡烛和令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黑黢黢的走廊,朝楼梯跑。我关了门,上了锁,走到穿衣镜前一看,才明白他为什么惊慌莫名。我的脸变成了白色,像白玉。
“过程太可怕了。我没想到会如此痛苦。一整晚,我痛不欲生,又是恶心,又是晕厥。我咬紧了牙,这时我感觉皮肤像烧着了一般,浑身都烧着了一般。我躺在**,像个死人。我这才明白猫为什么叫个不停,逼得我只好用氯仿。幸好我一个人住,屋里没有别人探头探脑。其间我抽泣起来,又是呻吟,又是说胡话。但我挺住了。最后我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浑身无力,周围一片漆黑。
“这时候痛劲儿过去了。我以为自己要死在上头,但我不在乎。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天黎明。我看见双手变成毛玻璃一般,莫名地恐惧起来。我注视着双手,天色越来越亮,双手变得越来越透明稀薄,最后透过手,透过透明的眼睑,我看见房间里一片狼藉。四肢也像玻璃一样透明,骨头和血管渐渐淡了,消失了,最后白色的神经也消失了。我咬着牙,一直挺到最后。最终,只剩下苍白的指甲尖儿,再就是酸液在手指上留下的棕色污渍。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迈动看不见的双腿,就像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十分虚弱,饥肠辘辘。我挪到梳妆镜前,望着里面的空虚。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视网膜后部一点儿变浅的色素,比雾气还朦胧。我用手撑着桌子,额头贴在镜子上。
“我拼了命把自己拖回仪器上,好完成最后的一步。
“我拉着床单盖住眼睛,好遮挡阳光,睡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了。这时候我已经恢复了体力。我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听见外面有人窃窃私语。我下了床,尽量不发出动静,动手拆了我的仪器,把各个部件放在不同的地方,以免被人发现装配的蛛丝马迹。不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还有人叫我,最先是房东,之后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为了拖延时间,我开口应了。我摸到了隐形的布条和枕头,于是开了窗户,把东西扔到水箱盖上。我开窗户的时候,听见门上轰的一声。看来他们想把门锁撞开。好在我不久前拧了几个结实的门闩,他们没有撞开。我又惊又怒,不由自主地颤抖,加快了手脚。
“我捡了废纸、稻草、包东西的纸之类的,都堆在屋子中央,接着拧开瓦斯。这时门敲得震天响。我找不到火柴,气得直捶墙。我只好关了瓦斯,迈到窗外,踩在水箱盖上,轻轻拉下窗格子,坐在窗外等着看好戏。这时我安全了,又隐了形,只是气得哆嗦。我看见一块门板裂了,片刻之后,门闩插销也撞开了。门口站了三个人,是房东和他的两个继子,二十三四岁,都是四肢发达的小伙子。楼下那个老太婆也晃晃悠悠地跟过来了。
“可以想见,他们发现屋子里没人,不禁大吃一惊。一个小伙子马上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向外张望。他那双呆瞪瞪的眼睛,生着厚嘴唇、长着胡子的脸孔离我的脸只有一英尺。我有心在那张傻乎乎的脸上来一拳,但我只握着拳头,没有出手。他的目光穿过了我,围拢过来的那几个人也是。老头子走过去查看床底下,接着几个人都朝橱柜跑。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天,意第绪语里混着伦敦土语。他们最后认定我刚才没有答话,是他们听错了。我坐在窗外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得意之感。我看着这四个人——那个老妇人也进来了,她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像猫似的,猜不透我的行踪。
“我听老头子说话,一知半解,应该是认为老妇人猜得不错,我拿动物做活体解剖。他两个儿子操着一口蹩脚英语,反驳说我是个电工,还指着发电机和辐射器做证据。他们都怕我回来,不过我后来发现他们已经把前门插上了。老太婆在橱柜和床底下都查看过了,一个年轻人还推开壁炉通风板,往烟囱里面瞧。和屠夫一起住我对面的那个小贩走到楼梯平台,他们把他也叫进屋,语无伦次地跟他解释。
“我想起那两个辐射器,要是落在受过教育的聪明人手里,怕是会看出不少线索。我抓住机会,溜回房间。两个小发动机摞在一起,我把上面那个一推,把仪器砸了。等他们议论东西为何会砸倒的时候,我闪出房间,悄悄地下了楼。
“我走到其中一间客厅,等着他们下楼来。他们一直大发议论,争辩个不停,因为没发现‘恶行’,都有点儿失望,另外对我如何是好也都有些不明所以。我找到了火柴,又偷偷溜回房间,点着了废纸和垃圾,挪了椅子和床被,用橡胶管子通了瓦斯,最后向这个房间挥手作别,永远地离开了。”
“你把房子烧了!”肯普惊呼。
“把房子烧了。为了掩藏行迹,这是唯一的办法。房子自然上了保险。我走到门前,轻手轻脚地拨开门闩,来到街上。我成了隐形人,并且刚刚尝到隐形带给我的绝妙好处。我可以为所欲为,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计划,还有那么多疯狂痛快的事。”
[1]德国物理学家伦琴(1845—1923)于1895年发现了X射线,也称伦琴射线。
[2]即铜镍锌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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