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是在帕特尼山顶的一间旅馆过的夜。从逃去莱瑟黑德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睡在**。进去和找食物的波折我不再赘言——进屋费了我不少力气,事后我才发现前门根本没锁;我还翻箱倒柜找吃的,就在濒临绝望的时候,我在一间像是用人住的屋子里找到了一块老鼠咬过的面包,还有两瓶菠萝罐头。这里已经有人来过,能吃的都被拿走了。后来我又在吧台后翻到了被漏掉的饼干和三明治。三明治早就烂了,没法儿下口,饼干倒是吃了个够,剩下的都装进了口袋。我怕附近有火星人四处找食物,不敢点灯。睡觉之前,我一阵惴惴不安,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各扇窗户前,窥看那些怪兽的影子。我没怎么睡着,躺在**思前想后——和牧师最后一次争吵之后,我的精神状态要么是各种说不清的感情接踵而至,要么就混混沌沌。可到了夜里,也许是因为填饱了肚子,我的思维又清晰起来,开始想东想西。
三件事争相萦绕在我心头:牧师的死,火星人的下落,还有我妻子的命运。我想起牧师,丝毫不觉得害怕,只认为木已成舟。我不愿回想,但也毫无悔意。我当时这样想,现在也是一样:我情急之下将他打晕,是因为事出有因,接二连三的意外注定了这个结局。我毫无愧疚之心,只是这段记忆时时纠缠着我。夜深人静,仿佛上帝就在身边——在寂静的夜里,人偶尔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为狂怒和恐惧交织的那一刻接受自我的审判,我唯一的审判。我从头到尾地回想,从我们攀谈开始。当时我看见他蹲在我身边,听见我喊口渴却无动于衷,伸手指着韦桥废墟间蹿起的火苗和浓烟。我们没办法同舟共济——残酷的现实并不理会这些。要是我早能想到,我在哈利福德就会扔下他;可我无法预料,而有预谋才是犯罪。我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我本可以略去不提,但我还是写了下来,就让读者自行评断吧。
那副躯体瘫倒在地的样子占据着我的脑海,我竭力把这一幕抛到脑后,想着另外两个问题。一是火星人,对此我一无所知,能想到上百种可能;我苦闷地想,第二个问题也是一样。黑夜突然狰狞起来,我不由得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我忍不住祈祷妻子是被“热光”杀死的,走得毫无痛苦。我离开莱瑟黑德之后就没有祈祷过,只是在绝望时嘴里念念有词,像不信教的人喃喃地背诵符咒。此时此刻,我潜心祈祷,面对着上帝的黑暗,坚定又清醒地祷告。这一夜真是离奇!更加离奇的是,天刚亮,我这个祈求上帝之人就从屋里溜了出去,像耗子出洞一般——其实我并不比耗子高明多少,我只是一个低等动物,只要主人心血**,就可以把我捉住杀死。说不定他们也相信有上帝保佑。如果说这场战争让我们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怜悯之心,怜悯那些在我们手中受苦的无知生灵。
这天风和日丽,东方朝霞灿烂,还点缀着一朵朵金色的浮云。我下了山,往温布尔登走;星期日晚上战斗打响之后,仓皇的人群潮水般涌向伦敦,沿路还留着不少痕迹:一辆两轮马车停在路边,车上写着“新莫尔登蔬果商托马斯·洛布”,一只轮子撞烂了,锡质的箱子被扔在一边。一顶草帽压在干硬的泥地里。西山顶上的水槽被撞翻了,周围散落着染血的玻璃。我走得有气无力,模模糊糊地想着要去莱瑟黑德,虽然我知道不可能在那儿找到妻子。不错,除非死亡突如其来,不然我的亲戚和妻子一定逃走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着说不定能打听到或是寻觅到萨里居民的去向。我很清楚,我盼着找到妻子,我为她、为世人痛苦,可是该怎么找她,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同时,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借着树林和灌木丛的掩护,一直走到一望无际的温布尔登公地边上。
公地上点缀着一簇簇黄色的金雀花,看不到红草。我轻手轻脚地走在公地边缘,心里拿不定主意。旭日东升,用光明和活力普照万物。树林间有一片沼泽,一群小青蛙忙忙碌碌。我停下脚步观察,青蛙尚且如此顽强,我也该坚定地活下去。没多久,我感觉好像有人盯着我似的,猛地一转身,发现有什么东西蹲在灌木丛里。我站在原地,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接着迈了一步。那东西跟着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把弯刀。我慢慢地朝他走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也不说话。
我走近了,看出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和我一样;看他的样子,像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等我又走近一点,分辨出他衣服上沾着水沟里的绿色污垢,还有泥点儿和发亮的煤渍。他的头发又黑又长,挡住了眼睛,面孔黝黑憔悴,所以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是谁。他脸颊上有一道红色的伤痕。
我们相距十码的时候,他突然喝道:“站住!”我站住了。他声音沙哑:“你从哪儿来的?”
我上下打量他。
“从莫特莱克来的,之前埋在火星人的巨坑边上。我想办法溜了出来,一路逃到这儿。”
“这儿没有吃的。这是我的地盘。从这座山到河边,往东到克拉珀姆,再到公地尽头。吃的东西只够给一个人。你要去哪儿?”
我缓缓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在房子底下埋了十三四天。我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我,突然吃了一惊,神色变了。
“我没打算留下来,”我接着说,“我琢磨着该去莱瑟黑德,因为我妻子之前在那儿。”
他伸手指着我。
“是你,沃金那个人。你在韦桥居然没死?”
我也认出他来了。
“你是躲到我家花园的那个炮兵。”
“运气呀!”他感叹,“咱们俩都走运了。没想到是你!”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我躲进了下水管,不过他们并没有杀人。等他们走了,我就穿过田地,跑到了沃尔顿。不过——总共才过了十六天,可你的头发都白了。”他突然一扭头,“没事,是只白嘴鸦。这几天我才知道,原来鸟儿也有影子。这里太暴露了,咱们在灌木丛里躲一躲,接着说话。”
我问:“你看到火星人没有?从我逃出来——”他回答说:“他们往伦敦北面去了,估计那儿有个更大的营地。有一天晚上,那一片儿,汉普斯特德那个方向,半边天都映亮了,就像一座城市,借着亮光能看见他们在走动。白天可看不见。至于近一点的地方嘛,我没看见,”他掰着手指数了数,“有五天了。之后我见到哈默史密斯那边两个抬着一个大家伙,前天晚上呢,”他顿了顿,一派庄重,“虽然只是一团光亮,不过是飞在天上的。依我看,他们造出了一架会飞的机器,正学着怎么飞呢。”
我们刚好爬到灌木丛前面,我呆住了。
“飞!”
“没错,飞。”
我爬到一小块树荫地,坐了下来。
“人类没救了。要是他们连飞都会,那全世界都不在话下。”
他点点头。
“没错。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能松一口气。况且,”他盯着我,“人类没救了,你难道不高兴?我倒很满意。我们完了,我们输了。”
我目瞪口呆。说来奇怪,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听他说出来,才觉得显而易见。我还隐隐怀着希望,或者说是思维习惯使然。他又说了一遍:“我们输了。”这句话不容置疑。
“胜负已分,”他接着说,“他们只损失了一个——仅仅一个。他们已经站稳了脚跟,挫败了世界上第一强国。他们轻而易举就打败了我们。韦桥死的那个是因为意外。而且现在这些不过是先遣部队,他们陆续赶来,那些绿色的流星——这五六天我都没再见过,不过我相信每天晚上都有。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根本不是对手,我们输了!”
我说不出话,愣愣地望着眼前,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
“这不是战争,”炮兵继续说,“从一开始就不是战争,就像人和蚂蚁之间不叫战争一样。”
我猛地想起天文台的那个晚上。
“他们发射了十个圆筒,之后就没有了。至少在第一个圆筒坠落之前。”
炮兵问:“你怎么知道?”我说了情况,他思索片刻说:“大炮出了什么问题。可那又怎么样?他们会修好的。况且就算耽误了,对结局又有什么影响?就像人和蚂蚁一样。蚂蚁盖起了城市,过日子、发动战争、闹革命,人类嫌它们碍事,它们也只有让路的份儿。现在我们就是这样,不过是一群蚂蚁。只有一点——”
“是啊。”
“我们这些蚂蚁可以吃。”
我们四目相对。
我开口问:“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逃出韦桥之后,我边往南走边思考。我看明白了。大部分人只顾着大喊大叫,惊慌失措。我可不那么喜欢大喊大叫。死我见过一两次,我当兵不是为了好看。再好,再坏,死嘛,不过一死罢了。要想活下来,只有不断思考。我看见人人都往南跑,于是想:‘这边的吃的撑不了几天。’想到这儿,我马上掉头往北。我朝着火星人走,像麻雀朝着人走。四面八方,”他向地平线的方向一挥手,“他们饿着肚子,狼奔豕突,彼此践踏……”
他看见我神情异样,尴尬地打住了。
“不少有钱的自然都逃到法国去了。”他好像要跟我道歉,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接着说,“这里食物充足。店铺里有罐头,喝的有葡萄酒、烈酒、矿泉水,水管和下水道都空了。喏,我刚才说到我的想法。‘他们有智慧,看样子想把我们当食物。首先,他们要摧毁我们——舰船、机器、枪炮、城市,瓦解秩序和组织。这些都要不复存在了。要是咱们也和蚂蚁一般大小,说不定能挺过去。可惜不是。我们太明显了。首先可以肯定这一点。’怎么样?”
我点头称是。
“就是这样,我想得很清楚。很好,那么再说其次。现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抓人,火星人随便走出几英里就能抓到一群逃跑的人。那天在旺兹沃思我就看见一个火星人把房子拆了,在废墟堆里翻找。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等他们砸烂了所有的枪炮战船,摧毁了铁路,把那边儿的事忙完了,他们就会有计划地抓人,只挑最好的,把我们圈养在笼子里。他们很快就要动手了。他们根本还没开始对付我们。你难道还不明白?”
“还没开始?!”我大吃一惊。
“还没开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们不懂得按兵不动,傻乎乎地用大炮惊动了他们。一个个无头苍蝇似的,成群结队地逃跑,其实不见得比待在原地安全。他们还不想把我们怎么样,因为他们正忙着制造东西,把他们带不过来的都先造好,准备迎接大军到来。圆筒十有八九是为这个缘故暂时中断了,怕意外击中先到的同胞。我们不该盲目逃窜,吵吵闹闹,也不该动用火力,指望着炸死他们。我们该认清形势,重新打算。我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和人类的期望有所出入,但事实如此,别无选择。这就是我的原则。什么城市、国家、文明、进步——都忘了吧。这是死路一条。我们输了。”
“可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炮兵凝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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