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哈姆被身边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
他猛地转身看去,阴影几码开外坐着一个人,又瘦又小,身形佝偻。
“你有什么消息吗?”这人年纪很大了,说起话来声音很尖,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格拉哈姆迟疑了一下,“没有。”他说。
“天亮之前我都会待在这里。”老者说,“这些蓝衣服的坏人到处都是。”
格拉哈姆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他想看清这个老者,但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格拉哈姆非常想做出回应,想和他交谈,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外面真是又黑又危险,”老者突然说道,“又黑又危险!我居然脑门发热,离开安全的家,跑来这么危险的鬼地方。”
“太辛苦了。”格拉哈姆试探道,“这对你来说,真是太辛苦了。”
“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害得我一个老人家在黑暗中迷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袭警时有发生,暴徒随意逃到国外,到处都是战争和打斗。怎么不干脆派些黑人来保护我们?……我再也不想走那些黑不溜秋的通道了。我绊倒在一个死人身上。”
“有人陪着你会更安全。”老者直勾勾地盯着他,“当然,必须是正义的一方。”他突然站起来,走向格拉哈姆。
显然,格拉哈姆通过了他的“检验”,他还算满意。老者坐了下来。终于不用一个人待着,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唉!”他叹道,“但这是一个糟糕的时代!无穷无尽的战争、打斗,还有躺在那里的死尸,你看他多强壮,还不是一样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死去。我的儿子们!我有三个儿子,天知道他们今晚在哪儿。”
他顿住了,声音颤抖地重复道:“天知道他们今晚在哪儿……”
格拉哈姆站在那里反复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他多少有了点头绪。老者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默。
“奥斯特罗会赢的。”他说,“他会赢的。但在他的领导下,世道会是什么样,没人说得清道得明。我的三个儿子都在他手下的风向标办公室工作。其中一个儿媳妇曾经做过他的情妇,他的情妇!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今晚他们派我出来走走,也许我可以赌一把……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大多数人都面临着什么。但真的太黑了!害得我突然绊倒在一具死尸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奥斯特罗!”格拉哈姆说。
“他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伟大的统治者!”老者赞道。
格拉哈姆思索了一番。“委员会并不受群众的爱戴。”他冒险地试探道。
“确实如此,穷人也不支持他们。因为他们的日子艰难得很。唉!他们本想追随精明的领导人。但他们举行了两次选举,选出来的都是奥斯特罗,而他们两次都反对奥斯特罗上台,那可是奥斯特罗大人!但现在局势大乱,再反对也没用啦!我听说他当时很愤怒,他生起气来很可怕。愿老天保佑他们!除了老天,这世界上没有谁能帮得了他们,奥斯特罗已经建立了劳务公司,专门管束他们。还有哪个统治者有这个胆量!所有穿蓝色帆布衣服的工人都武装起来,示威游行!但奥斯特罗扛得住的。他可以的。”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还有沉睡者。”他停了下来。
“是的。”格拉哈姆说,“怎么了?”
老者那张黯淡苍白的脸凑了上来,他压低嗓音,窃窃私语道:“真正的沉睡者……”
“嗯。”格拉哈姆示意他说下去。
“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什么?”格拉哈姆尖声问道。
“几年前就死了,好几年前。”
“你说的不是真的!”格拉哈姆说。
“是的。我说的是真的。他死了。这个醒来的沉睡者是他们夜里调包的冒牌货,一个可怜的毫无知觉的家伙,被下了药。但我不能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我不能。”
他低声咕哝了一会儿。他的秘密对他来说太沉重了。“我不知道是谁让沉睡者沉睡的,那时候还没有我,但我知道是谁给沉睡者注射了兴奋剂,把他叫醒过来。用这种手段让沉睡者醒来的概率是十分之一,九成可能死,一成可能醒。要么死,要么醒。奥斯特罗的典型手段。”
听到这些秘事,格拉哈姆震惊了,他不得不打断老者,隐晦地向他提问,让他重复他的话,才确定他确实听到了荒天下之大谬的真相。他并不是自然而然地醒来的!这是一个老人稀里糊涂的谗言,还是多少掺杂了一些事实?他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中存在着阴暗的记忆,他很快就联想到了,这可能是某些刺激效应的残存印象。他突然意识到,与老者的巧遇实在是幸运,他终于对这新时代有所了解了。老者喘息了一会儿,吐了口唾沫,又陷入了回忆中,操着原来那尖锐的声音说着:
“从他第一次遭到反对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整个局势。”
“谁遭到反对?”格拉哈姆说,“沉睡者?”
“沉睡者?当然不是,是奥斯特罗。他太可怕了!他们承诺奥斯特罗,说下一任肯定轮到他。这群傻瓜!居然不害怕他,还夸下海口!如今这座城市变成了他的包袱,我们不过是在里面添乱的小人物罢了!添乱的小人物!他还没着手整治,工人们就相互残杀,时不时杀个中国人、杀个劳工警察玩玩儿,幸好其他人还相安无事!到处都是死尸、烧杀抢掠、无尽的黑暗!多少年了,这种世道还没出现过……唉!历史上无论哪一个朝代,兴盛也罢,败亡也罢,遭殃受苦的总是老百姓!没救了!”
“你刚才说什么……多少年了……什么……没有出现过?”
“啊?”老者问。
老者又说了一遍,但含含糊糊的,并不清晰,他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人人出门都拿着武器,到处喊打喊杀,一群傻瓜大嚷大叫要自由什么的。”老人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事。这无疑就像以前那场巴黎暴乱,都三罗年啦,所以我才说没见过。但这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懂的,我懂的。这五年来,奥斯特罗一直在动手脚,民间武器泛滥,各地不断引发动乱,官员高谈阔论,却毫无作为,还有饥荒等各种威胁。蓝衣工人一肚子怨言,所有人都没有安全感,一切都处于动**之中。世风日下啊!看看这个社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叛乱、斗争,没完没了,委员会走到头了!”
“你对这些事情很了解啊。”格拉哈姆说。
“我很清楚我听到了什么。我可不像说话机。”
“你当然不是。”格拉哈姆应和道,心里却好奇说话机到底是什么,“你确定是奥斯特罗组织了这场叛乱,密谋唤醒了沉睡者?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因为他落选了委员会议员?”
“我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老者说。
“傻子才不知道。不管在委员会还是什么机构,他都千方百计地想要掌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我们还窝在黑暗中的一堆尸体旁!为什么你没听说过奥斯特罗和维尼家族之间的纠葛?你以为我说的世道是怎么回事?关于沉睡者吗?嗯?你认为沉睡者是真有其人,是自然而然清醒过来的?”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老,而且很健忘。”格拉哈姆说,“发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近几年……如果我是沉睡者,说实话,我对他们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嗯!”老者惊道,“你很老吗?听声音并不老啊!但不是所有人到了我这个年纪记忆力还那么好的,真的。但这些事情太臭名昭著了,大家都知道!而且你还没有我这么老吧。好吧!也许我不应该根据自身的情况去评判别人。我在我这一辈的人里算年轻的了,可能你在你那一辈的人里算年老的。”
“就是这样,”格拉哈姆说,“我有一段奇怪的过往。我知道的东西少得可怜。而历史!我真的对历史毫无了解啊。沉睡者和凯撒大帝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所以听你谈论这些事情真的很有趣。”
“我多少知道一点东西,”老者说,“知道一两件事情。但是……听!”
两人敛声,静静地侧耳倾听。一阵沉重的撞击声传来,他们的座位都震动了起来。行人都停下了脚步,向对方高声询问着。老者疑惑不已,他冲一个走近的人喊了一声。格拉哈姆看他这样,也壮起胆来,站起身,向其他人问话。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到了座位上,发现老者正低声咕哝着,听起来含糊不清。好一会儿,两人什么话也没说。
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就要来了。这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如此相近,又如此遥远,格拉哈姆很难继续猜想下去。这位老者说的是真的吗?还是该相信老百姓呢?革命能成功吗?还是说,他们都错了,红衣警察引导着一切舆论风向?战争的威胁随时可能蔓延至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暂时平静的角落,再次将他捕获。趁现在还有时间,格拉哈姆觉得有必要多了解一下局势。他忽地转过身,想要向老者提问,却讷讷地开不了口。老者见状,索性主动挑起了话题。
“有因必有果!”老人说,“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于沉睡者身上,多傻啊!我可是对他了如指掌,我一直对历史很感兴趣。我还小的时候,总喜欢读印刷书。很难想象吧?你可能从来都没见过印刷书,又旧又脏,所以卫生公司把它们全烧了,制成菱铁矿。但是脏虽脏,它们有自己的价值啊。你可以从中学到很多知识。那些新颖的说话机……当然,对你来说可不算新颖啦……噼里啪啦地念一通,确实很容易听,但忘得也快。但我一开始看印刷书就留心沉睡者的事情了。”
“你肯定不会相信,”格拉哈姆缓慢地说道,“我太无知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天埋首干自己的事情,我的经历也十分坎坷,因此我对沉睡者的过往一无所知。他到底是谁?”
“唉,”老者应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只是一介无名小卒,可怜得很,对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偏偏那个女人水性杨花,可怜啊!后来他就陷入沉睡之中了。他用过的旧物都变成棕褐色了,当局还保存着,还拍了一些银质照片,保留了他睡着的状态。那是一罗半年前……一罗半年前!”
“对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死心塌地,可怜的家伙,”格拉哈姆轻声地自言自语,继而提高音量,“原来如此。好,请继续吧!”
“你一定知道他有一个表弟叫沃明,孤家寡人的,没有孩子。他靠公路投资赚了一大笔钱,第一条伊德哈迈特公路就是他赞助建成的。你肯定听说过吧?没有?为什么?他买下了全部公路专利,成立了一家大公司。他那段日子真辉煌!一单又一单生意找上门来,一家又一家公司拔地而起,数不胜数!他还买下了所有的铁路,全部用伊德哈迈特物质进行改建;在短短二十多年内,他修建的公路就完全取代了旧时代的铁路。虽然他的财产很庞大,但他不想分散管理,也不想纳入股东,便把财产都记在了沉睡者的名下,并指定他精心挑选和培训过的信托委员会代为管理。他知道沉睡者不会醒过来,他会一直睡下去,睡到死为止。他很清楚这一点!后来又来了一笔天降横财。一名美国男子在一次船只事故中失去了他的两个儿子,于是就把自己巨大的遗产也留给了沉睡者。信托委员会的受托人发现他们负责管理的资产已经到了无法估量的惊人数额!”
“他叫什么名字?”
“格拉哈姆。”
“不……我是说那个美国人。”
“伊斯比斯特。”
“伊斯比斯特!”格拉哈姆喊出声,“我怎么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老人说,“当然没有。现在学校教的东西太狭隘。但我对他了如指掌。他家财万贯,从英格兰搬去美国。他留给沉睡者的资产甚至多于沃明。他怎么赚的这么多钱,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靠画机械图纸发家的。总之,他变成了亿万富翁,又把钱财都留给了沉睡者,最终落到了信托委员会的手上。这就是委员会的前身,起初它只是一个信托委员会而已。”
“那它是怎么逐渐壮大的?”
“哎!这你就不懂啦。钱生钱,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委员会当时可是有十二个人呢!他们的手段十分高明,用金钱去操纵政权,通过货币和关税不断地积累资本,慢慢地就壮大了。那么多年以来,十二个受托人设法通过人物伪造、空壳公司等手段来隐藏沉睡者资产的增长状况。委员会通过产权契约、抵押贷款、股份和所有购下的政党、报刊来散播势力。如果你听了以前那些老旧的故事,你就会清楚地看到委员会在不断地壮大着。最后沉睡者的资产达到了千万亿兰斯。而这些资产最初不过源自沃明心血**的遗嘱和伊斯比斯特的儿子们的船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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