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西区码头南街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但真正照亮这条酒吧街的,不是街灯,而是停靠在1号码头到10号码头的那排邮轮。
如灯光一样,让这条酒吧街热闹起来的是来自邮轮上的乘客。邮轮上虽然也有酒吧,但大家毕竟是来旅游的,总是要体验一下这地方的异国风情的。
所以在西区码头南街上有很多的异国风情。
但这些所谓的异国风情其实都是模仿自从世界各地来的邮轮,然后被不露声色地拼接在了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不明就里的游客就把这些当成了本地的异国风情。
此刻,正是游客们下船过夜生活的高峰,街道上人流如织,各种怪异的音乐声交汇着,酒吧里挤满了人头,空调也开足了马力。不过,透过橱窗,依然能感受到酒吧里那种汗水蒸发的燥热感。
在街道西侧的尽头,一家叫“风儿醉”的酒吧却格外冷清。
酒吧门口站着四个男人,两个西装革履神情严肃,身材和相貌透着一股武打明星的感觉,凡是想进酒吧的人都被他们礼貌地拦住,看到他们又高又壮又能打的样子,没有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站在帅哥边上的另两个人则有些歪瓜裂枣,一个又细又长,一个不仅矮,还微微驼背。那又细又长的人留了一个锅盖头,头中央扎着一个红色的朝天辫;矮子则脸色蜡黄,站到门口后,香烟就没有从嘴上离开过。这对歪瓜裂枣自然是小施施另和小柯柯大力,至于那两个武打明星,则是河原细美的贴身韩国保镖金大正和金大尚。
此刻,闲极无聊的小施又在跟金氏兄弟说起三个月前他在故地小区遇鬼的事,那鬼如何发出令人心神摇**的歌声,然后遇鬼的人如何被吸干精华,身体由彩色变成黑白,最后化为灰烬。那两个韩国人的汉语不是很好,听小施的话有些吃力,不停地打断着他的叙述,要小施停下来慢慢给他们解释。小柯则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只有眼睛的余光瞟向别处时,才会偶尔露出几分凌厉。
酒吧已清过场,只坐着顾得满和河原细美,还有站在吧台后的那位无所事事的酒保。
这小清新风格的酒吧是河原细美特意挑选的。
从费切马斯特学校的高中部毕业四年后,河原细美和顾得满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
下午河原细美打电话给他时,顾得满找了个借口,想推掉约会,河原细美却锲而不舍,竟又向顾有思打去电话。结果老爹跑来找顾得满,要他务必赴约。
“人家是女孩子,都主动约你了,怎么能不见?可以不谈感情,但要给人面子,她爹是极道会的老大,她本人又跟费切拉马董事会那十三个家族的第二代关系密切,说不定哪天你也需要人家给你面子。既然你要接我班,就不能太任性。”老爹语重心长。
为了给老爹面子,顾得满只好跑来赴约了。
从酒吧橱窗外看到河原细美的侧影那一刻起,顾得满就在避免直视眼前的这女子,但他的注意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这才是他不想见河原细美的原因。
整整四年,顾得满都在努力不去想河原细美,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河原细美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她都二十二岁了,却还清纯得像个中学生,不长不短的直发,脸上没有一丝化妆的痕迹,衣服也是最普通的款式、最素净的颜色,然而这看似不起眼的搭配却比所有费尽心思的搭配还醒目,有一种不经意的十分美丽。只有顾得满知道,这不费心思的打扮其实是费了更多的心思,只是这些心思细微到一般眼睛看不出来的程度。
这是顾得满喜欢河原细美的原因,她的魅力和野心是用相反的方式来呈现的。
可能这也是河原细美喜欢顾得满的原因,别人只看到她的清纯,他却能看穿她的心机。
河原细美是个喜欢挑战的女人,但那些被她视作猎物的男子中没有人跟她旗鼓相当。
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都不喜欢做容易的事。
“你也太绝情了吧?躲我躲了四年。”刚才,一看到顾得满进门,河原细美就放下手上那只老鼠大小的宠物白狐,朝他挥了挥手。语气轻描淡写,但在河原细美这里,却足可以用豪放来形容,这样的说话方式,细美大概只有在面对顾得满时才会使用。
面对别人时,河原细美总是面带微笑轻声细语,能用点头摇头或者表情表达的内容,她绝不会说多余的话。
“主要每次见面,吃亏的总是我。都已经开始混社会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顾得满也露出了那招牌式的迷人微笑,走到桌前,坐了下来,“直说吧,这回又要我做什么?”他大大咧咧地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了一杯。
河原细美也不否认,只微微一笑:“说正事前,可以叙叙旧嘛,毕竟我们六岁就认识了。既然来了,不管愿不愿意,你大概都是要被利用的,至少感觉上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
顾得满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开口,河原细美伸出食指,堵住了他的嘴:“别说话。”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说道,“我眼前现在就像在放电影,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样默默地想一想也是够好的。”
河原细美的手指很软,印在顾得满的唇上,让他有种被催眠的感觉,看着她那张干净到没有瑕疵的脸,顾得满也忍不住想起了他俩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们两家其实住得不远,日韩城本就是新唐城的一部分,后来这地方的日韩移民在细美的老爹河原义雄鼓动下,向费切拉马集团请愿,才被分割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绝对距离上,他家跟河原家的距离甚至比去本城其他地方还要近。
但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蓬莱洲遥远的首府费切拉马城。
他们的父母虽是混黑道的,却都把儿女送到了费切马斯特学校,那是费切拉马城学费最贵的全日制贵族学校,费切拉马集团十三个董事家族的儿女也都在那里上学。费切马斯特翻译成中文,其实是“未来主人翁”的意思。
蓬莱洲虽是最破败的大陆,但蓬莱洲的费切拉马城却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
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相遇,自相矛盾,却又无比和谐。
老爹说,这就是费切拉马资本主义的好处,在旧大陆凡事还要讲个身份和来历,在这里钱就是身份,身份就是钱,只要有钱,你就可以在费切拉马城买到最好的房子,上最好的学校,吃最好的食物,得到最贴心的服务和最有效的安全保障,没人会问你钱从哪里来,没人会因为你赚的钱多而来收你的税,只要你不在费切拉马城做有损本地居民的事情,也不会有人问你在城外干了些什么。
所以凡是在蓬莱洲混出了点名堂的壮丁团老大都会在费切拉马城的银行开个户头,给自己在城里安个家。
所以组成费切拉马董事会的十三个富豪,虽在旧大陆有各自的国籍和产业,但都把家和公司本部设在了费切拉马城。
那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避税天堂,每年都有很多来历不明的钱和来历不明的人远赴此地,在蓬莱洲衰败的过程中,费切拉马城却成了全世界的金融中心。
这些都是第一次去费切拉马城的路上,老爹告诉顾得满的。当时顾得满只有六岁,完全不明白老爹话里的意思,但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起,老爹就翻来覆去地跟他说起这些,就算他不想记得,也不得不记得了。
路上,老爹还告诉他,他是在费切拉马城的医院出生的。所以他记忆里的第一次去费切拉马城,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
那天,飞机在费切拉马机场降落时,顾得满透过舷窗,终于看见了被遮掩在云层直插云霄的建筑群,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天空中甲壳虫似的小飞车在来回穿梭。跟这地方比,新唐城就像一个乡下小镇,顾得满忽然有一种从城里少爷变成乡下小子的惶恐。
坐在出租飞车上,顾得满什么话也不敢说,他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窗外的街景和行人,希望能把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即使老爹老妈不断逗他说话,顾得满还是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说,生怕说错了话,被前排座上的出租车司机嘲笑。
那天,他们在老爹买下的公寓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去了费切马斯特学校。
在开班典礼上,别的小孩都在叽叽喳喳,忙着自我介绍,或者跟别的小孩攀交情,希望尽快地交到朋友,顾得满却特地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他从这个地方观察着每个人,却又不让别人注意到他。
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东看西看,像在玩着乐高游戏,将眼前的一块块“乐高”归类,想着将他们摆到哪个位置上,以便搭出最好看的“形状”。
他把所有人都看了三遍以上,心里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什么。再次扫描全场时,他看见了河原细美。
河原细美跟他一样,也把自己藏在了一个不起眼却又能观察全场的角落里,而且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两人连忙把头低下,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做太露怯,很快就又将头抬了起来,于是又一次地对眼,又一次慌乱地低头,如此三番,两人才终于稳住了,目光索性肆无忌惮,从头到脚不停地打量对方。
后来,河原细美主动跑了过来,和他握了握手,指了指家长席上那个穿着黑色和服的中年人,说那是她爸爸河原义雄。
顾得满早就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听过这名字,大家说起这位日韩城壮丁团的首脑时,都会咬牙切齿。但他没有想到,老爹竟然会坐在河原义雄身边,还跟他谈笑风生。
在蓬莱洲,壮丁团是费切拉马公司之下的第二层权力机构,只要肯不要命,谁都可以跑出来立个字头招兵买马,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壮丁团,以争夺属于自己的地盘、财路和人口,所以壮丁团之间的斗争层出不穷。而费切拉马公司也乐于看见这种斗争,如此一来,只要谁敢挑战公司的权威,公司都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利用壮丁团之间的倾轧,将挑战者平衡掉。
顾有思和河原义雄都是从这种割据状态中崛起的枭雄。
十年前,河原义雄统一了日韩移民的社区,成为日韩城唯一的壮丁团老大。但这并不能满足他的野心。这之后,义雄一心想着要扩充地盘,但日韩城除了东边的海岸线,其他三面都和新唐城交界,整个地区就像一枚被葫芦形状的新唐城夹在腰眼里的鸡蛋,想要扩张,就必须跟华人的壮丁团开战。十年来,河原义雄不止一次这样尝试,但都没有成功。
让他败下阵来的人就是顾得满的老爹顾有思。
河原义雄本是打算利用华人壮丁团四分五裂的状态,搞各个击破的,但不想到,在顾有思这个老狐狸的游说下,华人壮丁团的老大们选择了联手对抗河原义雄。
在新唐城,人人知道顾有思和河原义雄是天敌。所以,看到两人像老朋友一样在费切马斯特学校的开班典礼上谈笑风生,两人的儿女都有些不知所措。
两位父亲甚至还把正在斗嘴的他们招到身边,要他们在费切马斯特学校里互相照顾。
多年以后,直到顾得满自己也成了壮丁团的一员,他才明白,双方父亲的恩怨,只是他们在费切拉马城外不得不做的事情,他们拼杀,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女有资格到费切拉马城生活。
这就是顾得满与河原细美的第一次相遇,如此合拍而特别,一辈子都不可能从他们的记忆中抹去。
这之后,因为两人都将对方视为自己的同类,在费切马斯特学校的十二年里,他们成了知己中的知己,同时也是对手中的对手。
因为这种怪异的关系,两人隔三岔五就要闹一下别扭,然后是长时间的冷战。
每次冷战,他们都曾尝试去建立别的人际关系,虽能把新交的朋友笼络得服服帖帖,却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朋友交得越多,就愈加感觉孤独。所以每次冷战末了,河原细美都会忍不住找顾得满无理取闹一番,撕咬肉搏,然后抱头痛哭,重归于好。
这个剧本一演就是十二年,这期间他们从早熟的童年到了野心勃勃的青春期,正在发育的身体让他们的关系在知己加对手外,又多了一丝暧昧。像他这样的少年,像她这样的少女,又怎能不被对方吸引?但理智告诉他们,他们始终是走不到一起的人。然而正是这不可能,让他们愈加被对方吸引。
四年前,从费切马斯特学校高中部毕业后,顾得满就再没私下见过河原细美。每年大学放假,河原细美都会回日韩城陪伴父母,每次回家,细美都会托人带话,表示要跟顾得满见面,但都被他拒绝了。
他们想要的东西截然相反,对彼此来说,是永远不可能走在一条路上的人。他们需要的不是见面,而是尽快忘记对方。顾得满本以为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但分离的时间越长,他对她的思念就越深。一想到河原细美终将如愿钓到金龟婿,嫁入她所渴望的十三豪门,顾得满就心如刀割。
不知不觉间,杯子里的威士忌已经喝尽,顾得满抬头看了一眼河原细美,发现她的杯子空了,干净得没一丝瑕疵的脸泛起了桃红。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偷喝酒是什么时候吗?”河原细美拿起酒瓶,给顾得满的杯子添了点酒。
“记得,那是你的十六岁生日,你用你父亲的名义在学校隔壁的费切拉马假日酒店订了房间,我也谎称父母来费切拉马城看我,请假离开了学校。到了饭店,才发现你竟然准备了整整一瓶威士忌。要知道费切拉马城可是最保守的地方,十六岁的孩子偷偷喝酒,还是威士忌,简直大逆不道。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像我们这种在学校里乖得不得了的孩子,会做这么出格的事。”顾得满道。
“就是因为乖得不得了,才会这么出格,不是吗?”河原细美长长的眼睛弯了弯,浅浅地一笑。
“也是。”顾得满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那天准备威士忌,除了想试一下喝酒是什么感觉,我其实还想看看会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说到这里,河原细美的眼圈忽然红了。
“我知道。”顾得满严肃地点了点头。
“知道什么?”河原细美的声音轻到听不见。
“你一贯小清新,那天却穿得很性感。我们都是早熟的人。”顾得满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那你为什么没有表示,都喝了那么多酒?”河原细美看了顾得满一眼。
“平时你借着自己是女生,占了我多少便宜,要我真跟你有点别的事,以后你岂不更是吃定我了?”顾得满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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