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开始下毛毛雨时,大愿比丘终于睁开了眼睛。
三天前,顾得满来找过他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间破陋的小屋子里,没有动过。
大愿比丘想理清楚一些事,他本以为用两三个小时就能想明白,不想却一直坐到了现在。他这样做的时候,竟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
按照一舟在上秘院的身份,大愿比丘本是没资格住单间的,他应该去内院的东侧院,和其他的低级僧人一起住大僧房。但因为一舟是庙里的扫地僧,起得早又睡得晚,大愿比丘便以怕打扰其他僧人休息为由,给自己在这间放杂物的破旧偏房里搭了个小铺。
房间的条件简陋又凌乱,跟大僧房比,实在差了很多,管这件事的执事僧知道这个要求不会引起别人的不满,所以只是客气了几句,就顺水推舟了。
大愿比丘选择住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自然不是因为风格高尚或修为深,只是他身份特殊,常需要去做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除了扫地,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上秘院。扫地僧一舟不仅是地藏会的大愿比丘,还是悟空寺的不得头陀。跟大风一样,大愿比丘也有一张可以将肌肉进行重组的脸,当他以不得头陀或一舟的身份出现时,他的面貌都是重组过的。除了大愿比丘的师父空藏老和尚,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在入定的三天里,有很多人曾经来杂物房窥探过。
最先来的,是这些年一直替柿落上人管理寺院的有鹿。
三年前,当有鹿忽然没来由地到杂物间看望一舟时,大愿比丘就知道,柿落上人应该已经知道他就是大愿比丘,只是人家不方便挑明这件事。
有鹿的脚步很轻,脚踩在外面的落叶上,却没有发出声音。三天里有鹿来了九次,每次都是走到右侧的破窗前,往屋子里看,看了一会儿后,有鹿便会自行离开,没有要打扰大愿比丘的意思,所以大愿比丘也装作不知道。
昨天,寺院里那个哑巴僧人来时,大愿比丘心里一惊,因为那僧人身上有热气却没有人气,很快他就明白哑巴是被财神的分身取代了。
财神的分身趴在窗口看了他很久。其间大愿比丘感觉到,那分身有一刻产生了要进来动手的欲望。大愿比丘虽知道,却没有动。过了很久,财神的分身终于放弃了这个企图,离开了。
到了晚上,有个黑色的人影突然来到了屋外,大愿比丘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有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就像死亡本身。对方显然有杀死他的意图,但大愿比丘还是当作对方不存在,继续着自己的思考。
然后,他师兄哭大师来了。
哭大师一来,那个如同吃人野兽一般的影子被惊走了。师兄没有进来打扰他,只是叹了口气,离开了。
此时大愿比丘才终于明白,师兄其实早知道他藏身在上秘院里。
到了早上,大愿比丘的心里忽然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感觉,心中那个黑暗混沌的地方被疏通了,那些本以为怎样也想不出来的答案,不用想,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站起身,从杂物房走了出去。
因为这场毛毛雨,树林里本就潮湿的土壤有些发黏,大愿比丘让自己的脚步尽可能地缓慢而轻巧。
他要去的地方是方丈室。
自从十年前柿落上人忽然没了音信,方丈室就一直关闭着,整理房间的僧人还是当柿落上人依旧住在这里的样子,每天都会进房间打扫,然后按季节的变化,在桌案上的一个青瓷花瓶里,精心插上一枝当季的鲜花。从那扇故意做得很小的窗户里漏进来的光,会将鲜花和花瓶投射出一个漂亮的影子。
这是上秘院的一个保留项目,大愿比丘扮演的一舟也去柿落上人的房间轮值过,见过房间里一尘不染的样子。
入定的第二天,大愿比丘的意识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方丈室的意象,有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僧人住进了方丈室。是有鹿在亲自照顾那僧人的起居,除了安排三餐,还按僧人的要求找来了很多漫画书。那僧人在那安静、简洁和狭窄的空间里竟然待得住,没有显出丝毫的烦闷之色,天天坐在窗前看着那些毫无意义的漫画。
后来,大愿比丘才意识到,那僧人不是僧人,而是一个穿着僧衣的年轻女孩。不知怎么搞的,他还知道了,那女孩叫大风,正是在亚洲购物中心里对顾得满出手的那个刺客。
然而当大愿比丘推开方丈室的门,大风已经不在。房间里空空****干干净净。
大愿比丘正在怀疑昨天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个意象是不是幻觉,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风已经走了,为了保证她能杀掉顾得满,上人给了她一百个可以杀死顾得满的时间和地点,因为在这个连锁反应里,出现了时间表这个变量,现在连上人都算不出,她究竟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动手。”
大愿比丘认得那温和到没有情绪的声音,是有鹿。
新唐城选战的最后一场电视辩论被定在了下午三点,顾得满一点钟就赶到了市政礼堂。
为了表示对顾得满的信任,昨天开始,切斯迪就做出安排,自己在CEO竞选期间的安保工作由顾得满全权负责。
顾得满不知道切斯迪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不过,这种信任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有好处,他便欣然接受了,还决定要将此事做到极致。
市政礼堂对顾得满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周有两天时间,和生财都要负责在这地方巡逻。
即使闭着眼睛,顾得满都能画出这建筑物的每个细节。但他还是耐着心,像第一次来这里一样,把礼堂的十六个进出口都走了一遍,然后挑了几个不同区域的座位,在上面坐了坐,想象如果自己是个杀手,会怎样行动,接着又去了最高处的警戒位置,看看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盲点。然后他还把卫生间的每个隔断和废物箱,都仔细看了一遍。
师父大愿比丘跟顾得满说过,不厌其烦地去做一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情,是磨炼心性的好办法,战士需要用这种手段让自己时刻警觉,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在自以为熟悉的事物上栽跟头的。
在这个过程中,河原细美也带着自己的人马,和顾得满同步行动着,只要顾得满在什么地方放下一个保镖,河原细美也会跟着布置一个。她好像一点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还特地和顾得满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什么意思?你不怕被人误会吗?”顾得满目视前方,嘴里嘟哝了一句。
“也许旁人还以为,我是故意和你针锋相对。所以,也许该我问你,为什么要神经过敏?”河原细美也是目不斜视,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我是怕你前功尽弃,毕竟……”顾得满停顿了一下,“为了当上李家的少奶奶,你付出了那么多代价。”
“难道你心里没有期盼过,我前功尽弃?”河原细美下意识地用手指将几缕散乱的发丝撩回到耳后。
“我是一个高尚的人。”顾得满也在脸上露出作为保护色的微笑,在又一个警戒点停下脚步,安排了两个手下在这个地点站岗。
河原细美也马上照做。
两人继续向前行去。
“说真的……”河原细美收起嘴角的笑意,“我收到情报,说有人要杀你。既然上次我在亚洲购物中心已经救过你一次,自然觉得,好人应该做到底。”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顾得满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河原细美。
“别激动。”河原细美不动声色地目视着前方,“就像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有些事情我没有义务说给你听。”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顾得满问。
“因为你是个高尚的人啊。”河原细美轻飘飘地说。
“也是,我们是在蓬莱洲,高尚是要受诅咒的。”顾得满自嘲。
“对,一个灾星。”河原细美目光闪烁。
两人调侃着,在礼堂里里外外转了三遍,直到确信再也找不到安全漏洞,才坐到楼上可以窥见全局的监控席上,两人所在的位置只隔了一条走廊。跟在他们身后的大队人马都已被分派完毕,他们成了孤家寡人。虽没有转头看对方,却比用眼睛看,更清楚对方的状态。
时间点卡得恰到好处,切斯迪和李河方就在这一刻开始入场,电视台的人和观众也已各就各位。
选战还剩三天,自从顾得满杀死欢乐女神的新闻播出后,李河方已尽显劣势,但老头在辩论现场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切斯迪辩论时,和风细雨慢条斯理,但转折间暗藏机锋,总是恰到好处地将切斯迪逼入死角,只看辩论现场,不了解情况的人一定以为,李河方才是领先的那一个。顾得满知道,只有受过无数挫折吃过很多哑巴亏,还能幸存下来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淡定。
“我跟你说过,我为什么那么想往上爬吗?”顾得满耳边传来河原细美的声音。
顾得满摇了摇头。
“因为爬不上去,就只能让人骑到头上来了。”河原细美的语速很慢,声音轻飘飘的,就像舞台上恍惚的念白。
顾得满吓了一跳,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河原细美,发现细美嘴角带着微笑,放在腿上的手却在下意识地抓挠。
“怎么会这样想?”顾得满故作轻松地问。
“那一年,我十岁,听说家里的樱花开了,专门翘课从费切拉马城跑回家里。到家时,发现还有人也从费切拉马城来了日韩城。”河原细美说道。
“谁?”顾得满问。
“费切拉马公司的十三董事之一,板田荣一。”河原细美道。
“那个新帝国保险集团的老板?”顾得满问。
河原细美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去你家的?”顾得满问。
“他是我们家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我妈娘家的朋友,当年我外公家所有的政治活动,都是板田家在经济上支持。传说我妈妈年轻时,曾和有妇之夫的板田荣一有过一段不伦之恋。我爸之所以会到蓬莱洲谋求发展,就是因为板田荣一是费切拉马集团董事会的成员。”河原细美语调平缓地说道。
“你爸爸知道他和你妈妈的关系吗?”顾得满问。
“知道。”细美停顿了一下,“因为知道,才移民过来的。”
“你爸爸……”顾得满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
“我爸爸当然很爱我妈妈,但他也爱权力,这也是我妈妈选择他的理由,这两件事情互为因果。在日本本土,我爸爸已经没有往上爬的机会了,但在这片新大陆,一切还有可能。他也确实在这里找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一直在背后支持他的人就是板田。”河原细美说话时语速很慢。
“怪不得我老爹常说,一直想不明白你爸的极道会为什么总有花不完的钱,然后费切拉马公司也老是偏袒他,原来是因为板田。”顾得满点了点头。
“当然这是有代价的。作为男主人,他得默许家里的女主人在他眼皮底下和另一个男人**。我们家那座恒温的樱花园,其实是板田送我妈的。藏樱阁建成的第一年,我为了给家里惊喜,没通知爹妈,就偷偷从费切拉马城赶回日韩城。晚上回到家,发现管家、仆人和保镖都在外院待命,说是我爸吩咐的。
我感到不解,便跑去内院找爸妈,屋子里没有人,我只好去了藏樱阁,在门口看见已站成了一座雕像的爸爸。他两眼无神,嘴唇哆嗦,双手握成拳头,上面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说不清楚这表情是迷惘、愤怒还是恐惧。然后我听见樱花园里传出我妈故意叫得很响的呻吟声,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跑过去,拉住我爸的手,想要安慰他,他的手是冰凉的,男人的手在大热天发凉,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就在我想该怎样安慰他时,我爸却自己开口说,他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如果爬不上去,就只能被人骑到头上来了。他要我也记住这句话。就是那次,我发誓一定要嫁入豪门,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这里。”说完这些,刚才胸口还在起伏的河原细美忽然平静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顾得满看了河原细美一眼。
“因为这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河原细美说。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顾得满问。
“因为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河原细美的嘴角上浮起一丝苦笑。
顾得满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不过他可以肯定,细美是在告诉他,他们虽势不两立,但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对这个潜台词,顾得满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上秘院出来,大风就直接跑来了市政礼堂对面的太平大厦。在屋顶上,她将有鹿交给她的狙击枪组装了起来,然后开始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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