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二〇六一年冬至的这场雪会连下三天三夜,以至城里的每条街道都被埋在了半人高的积雪中。
对出生在新唐城的二三代移民来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雪。大雪虽带来了彻骨的寒冷,大家还是忍不住兴奋。雪刚开始下的那一阵子,有人甚至穿着单衣跑到街上狂欢。但下到第二天时,浪漫变成了严酷,大家终于明白,旧大陆的数九寒天是一种什么感觉了。人们都缩在了家里,再不敢出门。幸好房子里有空调,冷归冷,总还是能够忍受。
但住在南城荒郊帐篷里的难民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大雪带走了很多老弱病残。三天后,天刚一放晴,白茫茫一片的难民营里冒出无数个黑色的人头,就像是白纸上无数个黑色的逗点。人们用各种方式,抬着死去的亲人和同伴,来到铁丝网边,将尸体层层叠叠地堆放在那里。尸体中,除了老人,还有很多是未成年的孩子。
有这些尸体摆在眼前,不用动员,难民们就自发地聚集到了第一道铁丝网的门口。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步调一致,持续地用身体顶着铁丝网和大门。第一层铁丝网很快被顶开,然后是第二层,当难民们冲到第三层铁丝网前时,有人跑来宣布,共和国议会正在商量安置难民的方案,要大家少安毋躁。
人群这才没有继续冲击那最后一道铁丝网的大门,但也没有离去。不知道是谁,首先举起了一个圈成三的手势,然后所有人都学着样子,陆续举起相同的手势。大家用这样的方式达成了默契:只给议会三个小时用来商量。
天堂号的会议中心里,这一幕正在悬浮的虚拟屏上直播着。此刻,大得像广场一样的会议厅空****的,只在船头透进阳光的地方,坐着三个人,分别穿着白色的西装、红色的长裙和黑色的比基尼。白色的自然是精灵,红色的是化身为玛丽莲的蜜之蜃姬,黑色的是第五代地狱修女。
“雨狼的气候操纵技术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好美的雪,我喜欢。”蜜之蜃姬说话时语气夸张,仿佛一个正在抒情的文艺女青年。
新唐城的这场雪并非巧合,是生进会刻意安排的结果。生进会里有一个名叫雨狼的会员,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对气候进行操纵。
“嗯,”地狱修女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冷涩,“接下来看看,他们会怎么应对。井下光肯定是想把这些人放进城里去的,就是不知其他人会如何反应。”
“根据我从河原细美那里得到的消息,帝释会这边的人会附议井下光,因为他们也认为,形势越乱越好。”精灵喝了一口手里的酒,坐在遮阳伞下说道,“接下来就看顾得满他们怎么应对了。”
“不行的话,让雨狼再加一场雪。”蜜之蜃姬站起身,迎着阳光,张开双臂,露出心旷神怡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
“对了,雨狼为什么还没有过来,照他的性格,这会儿早该跑来邀功了。”地狱修女抬头看了看空****的海面。
“是有点奇怪。”精灵目光闪烁,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听此言,蜜之蜃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她的影子从玛丽莲的身上浮了出来,倏忽间又消失不见。玛丽莲的身躯像失了魂似的,顿时呆若木鸡。
精灵和地狱修女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感觉惊讶,沉默地坐在原先的地方,继续晒着日光浴、喝着酒。
大约过了五分钟,蜜之蜃姬在她刚才消失的地方再次现身,脸色有些发白。
“什么情况?”精灵问。
“雨狼飞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了。”蜜之蜃姬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回到了玛丽莲的身上。
“怎么死的?”精灵又问。
“看那样子,像是被冻死的。但飞船里的温度我看了,空调开到了最高,都有四十摄氏度了。”蜜之蜃姬似乎心有余悸。
“哭大师果然不是故布疑阵。”精灵点了点头,“新唐城也确实太邪门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雪已经下了。雨狼至少没有白死。”地狱修女淡淡地说道。
就在这场对话刚发生时,哭大师也忽然在他用来打坐的壁龛里睁开了眼。
他轻轻地推开壁龛的门,叹了口气:“唉,因果,因果。”
而更早的时候,新唐城议会的常务代表们已被召集到市政厅楼上的小会议室,正准备召开紧急的常务代表会议。
按照新唐城共和国的宪法,十三位常务代表象征着最高的民意。除了首席代表井下光,其他十二位代表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由军方和其中三个壮丁团构成的土著派,六名代表除了顾得满、小柯柯大力和小施施另外,还有和生财的顾有思、振兴会的史无声跟搏击堂的李文雅;另一个是属于帝释会阵营的精英派,除了河原细美,还有神隐会的三位大佬李河方、板田荣一和张泽恩,再加上四海帮的许有理跟极道会的河原义雄。
一接到通知,顾得满就从新兵训练营赶了过来。不过,他没有马上上楼,而是跑到了市政大礼堂西边男厕所边上的储藏室。他约了小柯和小施在这里见面,打算在参加常务会之前先商量点事情。
储藏室里有个一米多高的人字梯,顾得满将它撑开,坐到了用来站人的平台上。
百无聊赖间,他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摆设,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里塞满了拖把、扫帚和各种清洁用品,室内充溢着霉菌和消毒剂混合而成的怪味。顾得满在费切马斯特学校读书时,每年放假回新唐城,只要礼堂放映来自旧大陆的新电影,小柯和小施他们都会领他来这里埋伏。
对穷人扎堆的新唐城来说,放映电影是无利可图的奢侈消费,穷人们更习惯用自己的破电脑和破手机下载盗版片看。所以这些在礼堂放映的片子其实是费切拉马集团发放给下属员工的福利。所谓新电影其实是些已在旧大陆下线的旧片,绝大部分顾得满一两个月前就在费切拉马城看过,不过,只要小柯和小施发出邀请,他还是会欣然接受,提前来到储藏室,和一屋子毛没长齐的男孩挤在这方寸之地,抽着劣质香烟,熬上两个小时,然后等礼堂熄灯后,潜入其中,各寻空位坐下。顾得满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是看电影,而是小兄弟们通过这种违反禁制的行为来确认友谊。这做法虽幼稚,却也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革命后,他和小兄弟们的肩头都各担了一份责任,大家都再也回不到可以乱说乱做的状态中了。但总算友谊还在,还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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