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哭大师站在悟空寺修理厂的院子里,看着针一样插在一号车间屋顶上的月光,心情有些沉重。
上午,小施带来了柿落上人给他的光储器,里面的信息让哭大师意识到,命运就像一条顺流而下的大船,终于载着众人来到了他师父空藏圆寂时,预言过的第二重转折。
哭大师本指望,这第二重转折永远不要发生,但仅凭着愿望是没有用的,毕竟这世界是由生活在其间的人们共同创造的,既然人心依旧,这第二重转折,大概也就不可避免了。就像他常跟别人说的:业力如此。
不知不觉间,哭大师到蓬莱洲已经有二十个年头,眼前这本该是悟空寺大雄宝殿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一个堆满工具和杂物的修理车间。他师父空藏大师常说,既然生活在这样一个无常的世界上,除了接受现实,并没有其他出路。
不过说归说,师父为了让那个将要到来的劫难能有一丝转机,自己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只是随缘地应对一下,而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在新唐城留下了这个与全宇宙相对应的曼荼罗,然后把守护曼荼罗的使命交给了他的三个徒弟。
哭大师是到后来才想明白,以师父对世事的洞悉,是不会不知道,蓬莱洲终将破败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当然也不会不知道,计划中的悟空寺根本没有建成的可能。师父之所以还坚持要到蓬莱洲来,不是为了接受别人膜拜,而是跑来救人的。
若不是因为受了师父的感召,以哭大师一向怕麻烦的性格,他或许早就从蓬莱洲脱身而出了。但现在他不仅留了下来,还一留就是二十年。一向不爱跟人相处的他竟然还在身边收留了一堆孤儿。因为跟各种麻烦事打交道打得多了,哭大师不再像以前那样怕麻烦,就像师父常对他说的:烦恼即菩提。
哭大师还在唏嘘,门口已传来喧闹声,阿光揪着阿空的耳朵跑了进来。
“阿光,你这样揪我耳朵,你的心不会痛的吗?”波夜空夸张地叫道,却还在嬉皮笑脸,显然井下光并没有真的对他下重手。
“师父,我把他带回来了。”井下光将波夜空揪到了哭大师跟前,“这熊孩子现在不知道什么毛病,一听说要来见你,就故意拿糖,硬赖在工地上不肯走,为了把他揪回来,这一路上,我甭提有多累了。”
哭大师没有言语,只做了个手势,就转过身,要两人跟紧自己,然后他径直往车间里走去。井下光连忙揪着波夜空跟了过去。波夜空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在说个不停:“你好意思说,你以为我跟你们一样闲啊?我在忙着给难民造房子呢,你们说要见我,就能见我呀?都不用预约一下的吗?”
“闭嘴!”进到门里,哭大师举起木鱼槌,狠狠地敲在了波夜空的脑袋上。波夜空一声惨叫,手捂着脑袋再也顾不上说话了。
这时,波夜空注意到,笑和尚和卓深影也在车间里,好像正在等他们。波夜空朝卓深影一阵挤眉弄眼,想跟她打招呼,卓深影却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波夜空悻悻地挠了挠头,没有再继续尝试。
走到笑和尚身边后,哭大师清了清嗓子,那张天生哭丧模样的脸,此刻看上去更加悲戚,他放缓声音说道:“大家说一下自己查到的情况吧,小影,”
哭大师看了一眼卓深影,“你先说。”
“好的。”卓深影点了点头,“早上小施来过后,哭大师请我帮忙……”
“小施?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波夜空嘟哝了一句,看到哭大师又要抬手,连忙识相地闭上了嘴。
“我就按他的吩咐,附身到院子里的那只蓝海鸥身上,跟它飞去了海边。
绕着新唐城的海岸线转了一大圈,却没有发现有第二只蓝海鸥。我又驱动它,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它的同类。就这样在外面转了一整天,我看天色不早了,才驱使着它回来休息了。”卓深影说着往车间西南角看了一眼,原先养在院子里的那只蓝海鸥,正凑在一个饭盆前,啄食着里面的金枪鱼罐头,样子有些无精打采,即使面对平日里最喜欢的食物,吃的时候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来它是真的累了。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真的已经好几天没在市政广场上见过蓝海鸥了。只是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着实蹊跷。”井下光皱了皱眉头,看向哭大师,说道,“师父,您让小影去查这件事,应该是有用意的吧?”
“这不明摆着的吗?”波夜空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脸上又露出那惯常的嘚瑟表情,“怎么说你好?平时让你多关注一下我那个蝴蝶效应矩阵的数学模型,你老嫌费脑子。唉,所以人要是自甘愚昧,那就只能做睁眼瞎了。”
井下光不满地瞪了波夜空一眼,又想伸手揪他耳朵,波夜空连忙闪躲了过去。
“行了行了,怕你了。”波夜空双手护住耳朵,露出服软的表情,“你不动手,我就解释给你听。”
井下光手势一变,捏住了波夜空的鼻子:“那你就老老实实说,虽然我没师父的本事,打你一打一个准,但想要收拾你,那还是相当容易的。不经打,聪明有个屁用啊?”
井下光一皱鼻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然后才把捏着波夜空鼻子的手,松了下来。
波夜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这都什么世道?天哪天哪!”看到井下光又要动手,才连忙正色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根据我的数学模型,可以推算出,新唐城的蓝海鸥,跟帝释星系的人类有着某种对应关系,而且对应的,应该都是那个星系里的精英人士,因为只有生物能密度够高,才有可能跨过遥远的时空,将一部分的量子信息投射到地球上。”
“你的意思是,蓝海鸥是被人有意收走了?”井下光问。
“这不明摆着的吗?”波夜空耸了耸肩,“既然爱丽丝从我的电脑里,把数学模型偷给了帝释会的人,那么帝释星系的人,自然能用模型推算出,蓬莱洲的蓝海鸥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这样啊……”井下光扬起脑袋,若有所思。
“阿空说得不错。”一直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两人的笑和尚开口说道,“受师兄委托,我去查了一下地球附近的空间轨道。除了生进会的那些飞船,帝释会里战力最强的第三特混舰队,已经集结在月亮背面的帝释会基地里了。
蓝海鸥应该是被他们收走的。”
哭大师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井下光:“阿光,让你去打听的事,问得怎样了?”
井下光点了点头:“嗯,城里贴出的海报是真的,玛丽莲确实重启了到蓬莱洲开巡回演唱会的计划,虽然现在各地都在打仗,但军阀们还是给玛丽莲的演出公司开了通行证。演出的第一站在新唐城,细美掌管的行政司法院,也已经给玛丽莲发放了演出许可证。这件事情属于细美的职权范围,不用经过议会同意,所以我是问了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然后我又去问了小柯,小柯说,玛丽莲用来巡回演出的千年女优号正在洛杉矶补充给养,准备开往新唐城,再过几天就会到达西区码头附近了。”
“这么说来,柿落算到的结果,可能是真的,帝释会和生进会都在准备动手,可能近期就会潜入新唐城,争夺曼荼罗的控制权。师兄,我们要怎么做?”笑和尚抬起头,看了一眼哭大师。
“业力如此,我们又能如何,既然师父已经做了安排,除了让这事情自行展开,你我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哭大师黯然地摇了摇头,然后看了一眼波夜空,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只是这笑容依然比哭还难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这修理厂里,藏了什么秘密吗?”
波夜空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护住脑袋,开口说道:“您老人家不是一直像防贼一样,不肯让我知道吗?害得我那数学模型,因为无法验证,只能卡在这地方了。不过,也好,至少爱丽丝拿走的模型不够全,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你到底想没想知道?”哭大师不耐烦地瞪了波夜空一眼。
“想……当然想。”波夜空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哭大师往空****的车间四顾了一番,扬了扬下巴,说道:“我们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然后他又看了看井下光和卓深影,说道,“你们也一起吧。”
“哦。”井下光点了点头。
卓深影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学着井下光的样子,点了点头。
波夜空自作聪明地指了指哭大师闭关的小壁龛,问道:“我们是要到您老人家的那个小窟窿里面去吗?我感觉,里面一定别有洞天。”
哭大师没搭理波夜空,而是转身往车间东南角走了过去,跑到堆杂物的角落里,在一堆架子、纸箱、扶梯和自来水管间扒拉了一下,露出一台积满灰尘的弹子游戏机。
波夜空记得,从记事起,这弹子游戏机就一直躺在这角落里。可能是嫌这二十世纪的弹子游戏过于老土,修理厂的孩子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它找出来玩一玩。
这么多年来,波夜空最接近它的一次,是来角落找修阀门的管钳。放管钳这类冷门工具的纸箱子正好被摆在游戏机的p;当时在把管钳翻出来后,波夜空顺便趴在游戏机的玻璃罩上,看了看里面的图案。那弹子游戏的名字叫作“新唐城的秘密”,图案是新唐城的缩微地图,而阻挡弹珠前行的障碍物都是城里一些地标建筑的模型。因为觉得这游戏机的名字有些怪,波夜空便对此留下了印象。
看到师父在清理弹子游戏机,波夜空还以为机器后面的墙壁上有入口之类的东西,便跑来帮忙,要把机器搬开,手刚搭到弹子机上,就挨了一木鱼槌。
“干什么?”哭大师呵斥。
波夜空捂着被打疼的手,一阵龇牙咧嘴:“帮您搬机器啊!真是好心没好报。”
“自作聪明……”哭大师瞪了波夜空一眼,回头看了一眼井下光和卓深影,“小影,你附体到阿光身上,然后你们一起过来。”
卓深影点了点头,跃入了井下光的身体。井下光连忙紧赶几步,走到了哭大师身边。
哭大师双手一展,搭在了波夜空和井下光的肩上。
波夜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眨眼间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海边的摩天轮下。
刚才在修理厂时还是晚上,海滩边却已是清晨,空气里飘着一层淡淡的晨雾,一股新鲜的海水味正在涌入波夜空的鼻腔。因为是涨潮,海浪正一遍遍地刷过海滩,却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这座摩天轮是新唐城刚落成时建造的,那正是蓬莱洲历史上最繁荣的时候,移民此地的人们,除了来淘金,还在谋划如何为这片新大陆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这高达一千米的摩天轮由八百个全透明的豪华包厢组成,号称世界第一摩天轮。石油经济崩溃后,摩天轮因为没钱维护,包厢的玻璃碎成了碴子,主体结构也开始锈迹斑斑。如果把今天的新唐城比喻为一座坟墓,这座摩天轮就像是一个挂在坟头上的花圈。
但眼前的摩天轮却是崭新的,就像波夜空在书本的图片上看到过的一样。
波夜空脑子里不由得闪出一个念头:“我们现在是不是在弹子游戏机里?”
他记得,游戏机里,最高的障碍物就是海边的摩天轮。他还记得,哭大师的手搭到他肩上时,他的目光正好落在了摩天轮的模型上。
“你反应倒还挺快。”身边的哭大师愣了愣,好像听得见波夜空心里的想法,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智商高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波夜空得意地仰起头,也朝师父的方向看了一眼,提前将手护在了脑门上。
此时,卓深影也从井下光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在和井下光一起好奇地东张西望。
“师父,按阿空刚才的说法,新唐城里的每样东西都可以和宇宙中的某个事物对应起来,那这弹子游戏机里的新唐城,又是怎么回事?它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这里既没有声音也没有人,而且还这么新?”井下光皱着眉头问哭大师。
哭大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也是真的新唐城,不过不是外面的新唐城,而是虚无地里的新唐城。”
“虚无地又是什么东西?”井下光追问。
“这事情说起来太复杂,这个曼荼罗由两部分组成,外面的就是我们所生活的那个新唐城,只对应宇宙中的一小部分。里面的就是我们所在的虚无地,宇宙中所有的事物都会以素材的方式存在于这个虚无地中,弹子机里的新唐城就是虚无地的入口,只要进入这里,我们就变成了纯粹的意识,所以在这里说话的,是我们四个人的意识,除了我们自己,谁也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哭大师说。
“既然只是入口,那从这里是不是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波夜空问。
“只要你脑子里出现什么画面,下一刹那,你就会到达那地方。”哭大师说。
“是吗?”波夜空说着,脑子一转,念头还没起来,脑袋上就又是一阵生疼。
“少胡思乱想!”哭大师举起落在波夜空脑门上的木鱼槌,然后又是一下,“你要是再敢打妄想,老汉我今天就只好打破你的头了。”
“好吧,好吧,我不跟您计较,”波夜空用手护住脑袋,“刚才在外面您要跟我们说什么来着,现在可以说了吧?”
“对,师父赶快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井下光也在一边催促。
“这事情要从我师父空藏老和尚说起……”哭大师的表情显得很严肃。
“慢!”波夜空拍了拍脑袋,打断了哭大师。
“怎么了?”哭大师不满地看了波夜空一眼。
“就在刚才,您说您还有师父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波夜空道。
“什么事?”哭大师问。
波夜空没有搭理哭大师,转过头对井下光说道:“阿光,你来这里已经有十三年了吧?”
“怎么啦?”井下光不解地问。
“我比你待的时间更长,刚来时,师父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了,十八年过去了,他总该长成一个更老的糟老头了吧,但是!”波夜空咽了口唾沫,“他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老,你说这事情妖不妖?”
“还真是。”井下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到自己的两个徒弟和卓深影都在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哭大师一阵吹胡子瞪眼:“看什么看?老汉今年二百二十一了!”
“师父,您这个牛吹大了,您说您一百二十一吧,我可能还会相信,二百二十一,地球上从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啊!”波夜空咂着嘴,摇了摇头,调笑中脑子里忽然一闪念,念头已转移到摩天轮上的豪华包厢里,然后他发现,果然像刚才哭大师提示过的那样,只要他脑子想到了什么地方,他的人就会在一瞬间到达那里。此刻,他发现自己已真的坐在了摩天轮最高处的包厢里。透过包厢的玻璃窗,他朝空连忙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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