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下午。我整理旧物,翻出了当年那个视若珍宝的笔记本,里面,平整地夹着那张改变我人生态势的五十元钞票。十年过去,纸币更显脆旧,上面的纹路几乎被摩挲得平滑了。
我把它对着光,想再看看那承载着温暖的图案。光线透过纸币,我忽然注意到,在边缘一处原本以为是污渍的地方,似乎夹着极薄的东西。我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纸币两层纸张的微小缝隙里,夹出了一张东西。
那是一张裁剪得很不规整的小照片,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已经泛黄,边缘卷曲。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穿着过时的军装,戴着军帽,脸庞黝黑,笑容却异常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他那么年轻,那么鲜活,仿佛能听到他拍照时那声充满生命力的“茄子”。
照片背面,用极细的蓝色圆珠笔,写着两行小字,字迹因为年深日久而有些模糊,但仍可辨认:
“吾儿建国,1984年春,于老山。念。”
像有一道无声的霹雳,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响。我捏着那张微小照片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老山。1984年春。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餐厅,打开电脑,颤抖着手在搜索框输入那些关键词。尘封的历史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那个春天,那座山,那些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生命……
赵阿姨的儿子。那个笑容灿烂如朝阳的年轻人。他再也没有从战场上回来。
而我,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才知道,赵阿姨在那个雪夜,塞给我的,不仅仅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五十块钱,不仅仅是她一顿热乎乎的晚餐,她塞给我的,是她唯一的、仅存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念想,是她心底最珍贵,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
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将这张照片,如此隐秘地、珍重地藏在这张可能是她最后一张整钞里的?她又是以怎样一种决绝的善意,将这份沉甸甸的“念想”,连同活下去的勇气,一并给了一个素昧平生、在雪夜里哭泣的陌生姑娘?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对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泪水奔涌而出,无法止息。那口粥的暖,那张钞票的暖,在那个夜晚,救我于冰冷绝望。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触摸到那温暖之下,近乎滚烫的、源自一个母亲破碎又重组过的、最坚韧无私的核。
窗上凝结起薄雾。我用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着。等回过神,才看清那是一个“念”字。
那个靠窗的位子依旧空着,等待着它的主人。而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守候的,不再仅仅是一份恩情的回馈。我守候的,是一份沉默的、厚重的、被这个城市遗忘,却不应被任何一颗人心遗忘的记忆与深情。
人间情暖,其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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