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在火光与晨光的交匯下显得更冷,仿佛连呼吸都带著一种克制的静。
赵烈立在他面前,盔甲上还沾著未化的霜,那是他一早巡营回来的痕跡。
他站得笔直,却有些侷促,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
“启稟陛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夜里未眠,嗓音里混著疲惫。
“关於平阳的军情,属下已整理完毕。”
萧寧微微抬眼。
“说。”
赵烈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他吸了一口气,却没有立刻开口。
手里的军报纸卷在掌心,边缘被他不自觉地攥皱。
那短暂的沉默,让帐中的空气愈发凝重。
萧寧察觉了。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望著赵烈。
那双眼平静、深远,像是看透了人心,也像是给人留著台阶。
“有话,直说。”
萧寧的声音不重,却带著一种不容推辞的篤定。
赵烈心头一震,他咬了咬牙,终是抬起头来。
“陛下——”
他顿了一下,那声“陛下”在唇齿间滚了一圈,才沉沉落地。
“陛下也在此多日。”
“就算属下不报,想必陛下对平阳的军情,也已看得七七八八。”
萧寧没有答,只是微微点头。
赵烈的声音低下去。
“属下有几句话,不敢说,却又不说不行。”
萧寧看著他,神情淡然。
“说。”
赵烈的唇线绷著。
他抬起头,目光里隱约有些迟疑,又似在衡量用词。
片刻之后,他终於开口。
“虽然……陛下如今振奋军心,平阳城內的士气也稳了下来。”
他的话一顿,眼神在沙盘上掠过,那一处处標记的红点,像是被鲜血染过的印记。
“可是——”
那一声“可是”,带著无奈与压抑,像是在冰面上砸开一条缝。
“咱们的人,还是太少。”
萧寧的目光微微一凝。
他没有说话,只是听。
赵烈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急促。
“属下今晨亲自去数了援军。”
“从夜到晨,点过三次。除却禁军、輜重与传令,能上阵的,不过一万。”
“一万。”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带著几分苦涩。
“后续,也未再见援兵抵达。”
“探子来报,大疆国那边,昨夜已经开拔。”
“依照行军速度,只怕今明两日,便要兵临城下。”
帐內的火光在跳。
炭星在赵烈的话声间“啪”的一声炸开。
“若只有这一万人,加上城中不到三万的残军,总计也不过四万。”
“对面,足有三十万叛军。”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哑。
手指在桌边轻轻一抖,却又立刻收回,握成拳,贴在身侧。
“陛下……属下实在担心,这仗——怕是不好打。”
说完这话,赵烈再也不敢抬头。
他低著头,呼吸有些乱,心跳在胸腔里砰砰作响,几乎要撞出声来。
空气里一时寂然无声。
只有外头的风,掠过旌旗,捲起猎猎的响。
火光映在沙盘上,照出一片片起伏的影子,像山,也像刀。
萧寧静静地看著那幅图。
没有答,也没有问。
只是手指在案几上极轻地一点。
那声音极轻,却像是在心头敲下一锤。
赵烈等著。
他以为陛下会皱眉、会嘆息、会下令。
然而没有。
萧寧只是抬起头,眉目间依旧是一贯的沉静。
“我知道了。”
他语调平缓,如常人听风,如常人说话。
“属下担心援军不足——”赵烈急声想解释,可那句“担心”刚出嘴,就被萧寧的目光压了回去。
那目光並不严厉,却让人心口发紧。
赵烈低著头,额角的汗珠顺著鬢角滑落,落在盔甲的边缘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帐外风声起伏,旌旗猎猎,仿佛也在为他那句“恐怕不好打”而掀起波澜。
可萧寧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按。
那动作不急不缓,却仿佛將所有的喧譁都压了下去。
“赵烈。”
他开口。
声音低,却稳。
“援军虽少。”
他略微顿了顿,指尖轻敲桌案。
“但若只是防守——已经足够。”
赵烈抬起头,像是没听懂。
那一瞬,他的喉咙有些干,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火光照著他脸上细微的抽搐,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陛下……防守”他试探地问。
萧寧的目光转过来,平静如镜。
“不错。”
“防守。”
他语气淡然,仿佛这两个字本就理所当然。
赵烈怔怔地望著他,呼吸几乎忘了该怎么调。
“陛下,属下愚钝,不敢妄言……可如今敌军势大,我方兵少……若仅防守,恐怕——”
“恐怕”
萧寧抬眼。
那一瞬的目光,像一柄被鞘藏太久的刀,明亮、锐利,却不带一丝情绪。
赵烈心头一跳,话顿时噎住。
他看见萧寧的唇角微抿。
“此番敌军,不敢南下。”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粒铁珠坠入水面,溅起层层涟漪。
“平阳城,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帐中寂静无声。
连炭火都似乎安静下来。
赵烈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震慑后的茫然。
“陛下的意思是——”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他们……不会再往南”
萧寧微微頷首。
“不会。”
“这场仗,他们打不下去,也不敢打下去。”
“平阳,就是他们能走到的尽头。”
赵烈一怔,心头的惊疑愈深。
“可是……”
“可是他们有三十万。”
“是。”
“而我们只有不到四万。”
萧寧的声音依旧淡淡。
“所以,你以为他们必然攻下平阳。”
“属下不敢妄断——”
“无妨。”
萧寧的声音打断了他。
“你心中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平静的语气,让赵烈心底微微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以人数而论,敌我悬殊。若大疆真全军压上,我们守三日已属不易,更別说三日后敌退。”
他说完,抬起头,眼神里有惶然,也有不解。
那目光中带著军人的直率。
可对上萧寧那双眼后,他又立刻垂下。
那是他看不懂的目光。
冷静得近乎不可思议。
萧寧轻轻抬手,拿起案旁那支短笔。
他隨手在沙盘边缘点了一下。
“平阳在此。”
他指著那一点红墨。
“南下的道,只有一条。”
“这条路,只有守住,他们就永远没有南下的机会。”
赵烈怔怔看著。
萧寧的语调依旧平缓,像是在陈述极平常的事。
“而我们,只需要守三天,三天之后,大局可定!”
赵烈的喉咙轻轻滚动。
他听不懂这话的意。
他看著沙盘,听著陛下的语气,那种从容与篤定,仿佛胜负早已在他心中定下。
“陛下……”
他低声,“属下愚钝,不明白。”
“没关係。”
萧寧的声音轻了一些。
“你只需记著——此战,只需守住。”
“守三日。”
“三日之后,他们必撤。”
赵烈怔了。
“三日……”
他低声重复,像是在確认自己没有听错。
“三日。”
萧寧再次开口。
“你让军中传令——平阳守三日,三日后自安。”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静。
静得像风前不动的一池水。
赵烈看著他。
越是平静,心中越是发颤。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舌头打结。
眼前的陛下,似乎比昨夜更冷,也更稳。
那份从容,不是轻慢,也不是盲信。
是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信念。
他忽然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空气里只剩下火光的跳动与笔尖敲击沙盘的声音。
那一声声,像是在数命。
过了许久,赵烈才勉强出声。
“陛下如何確定,三日內,他们会退”
萧寧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放心吧,他们一定会退!”
赵烈微微一震。
“一定”
“是。”
“可是,这,这怎么……”
“我知道,你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你放心就可以了。”
那句话落下的瞬间,赵烈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帐中的空气仿佛被抽走。
他站在那里,半晌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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