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横渠四句’被无数士子奉为圭臬,如今又有这《念崔、成二君文》……长此以往,恐只知有刘绰,而不知有朝廷,不知有陛下啊!”
闻听此言,杜秋娘的琵琶曲猛地弹错了一个音。
李纯抬手示意她暂停。
俱文珍偷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继续道:“况且,郡主与李相乃是翁媳,与邓王殿下也关系匪浅,这安邑坊李、刘两家,如今在朝为官的着实不少……
陛下,这姻亲相连,盘根错节,俱是身居要职。陛下虽圣明烛照,亦不可不防。是否……该稍加制衡,以示天威难测?”
这番话可谓诛心。
他没有直接攻击李、刘两家有任何不轨之举,而是从“势力过大”、“恐成隐患”的角度切入,精准地撩拨着帝王心中那根关于权力平衡的敏感神经。
李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深邃了几分,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很清楚俱文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作为皇帝,他需要能臣,也需要平衡。
殿内一时静默,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打破了沉寂:
“陛下,妾身……倒觉得俱将军此言,或许有些过虑了。”
说话的是已放下琵琶,走上前为皇帝轻轻打着团扇的杜秋娘。
李纯和俱文珍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杜秋娘年纪虽小,却素来谨言慎行,尤其在政事上从不轻易开口。
李纯挑了挑眉,颇有兴趣地问道:“哦?爱妃有何见解?”
杜秋娘放下团扇,微微躬身,声音依旧柔和,却不卑不亢:“妾身出身微贱,蒙陛下不弃,得以侍奉左右。
俱大将军担忧郡主声望过盛,乃是为国筹谋,妾身感佩。但妾身以为,郡主所作所为,恰恰是在为陛下聚拢民心,巩固社稷。”
“哦?”李纯来了兴趣。
“陛下请想,”杜秋娘娓娓道来,“郡主献冰务之策,解百姓酷暑之苦;筹市舶之司,增朝廷府库之收。此次《念崔、成二君文》,更是让天下百姓皆知,陛下圣明,能容直言,能旌忠烈,能惩奸佞。”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佩:“妾身昔日亦曾漂泊,见过民间疾苦。如郡主这般,身居高位却心系黎庶,敢于为小民发声的官员,实在太少。
正因如此,茶楼巷陌,皆是她的事迹;学子百姓,口口相传,几近……神化。”
听到神化二字,李纯面色一变,杜秋娘却不慌不忙继续道:
“这万民景仰,固然是郡主才德所致,是她的荣光,却也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柄利剑啊。”
李纯面色大缓,好奇探问:“怎么说?”
杜秋娘眼波微转,素手为皇帝斟满一杯清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郡主如今被捧得这样高,一言一行,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若行差踏错半分,或是被人寻到一丝可指摘之处,往日那些赞誉,顷刻间便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噬其身。”
她轻轻将茶盏推至皇帝手边:“声名越大,越会成为她的负累。枷锁一般,逼迫她自身持重,如履薄冰。否则,一旦辜负了那些真心敬仰她的百姓,从这云端跌落,便是粉身碎骨!”
“说得好!”李纯大喜,一把将杜秋娘拉入怀中。
杜秋娘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李纯:“妾身虽不懂朝堂大事,却也读过几本书,知道古之明君,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若因臣子能干,家族鼎盛便心生猜忌,加以打压,岂非寒了忠臣之心,让天下贤才望而却步?
陛下乃圣明天子,胸襟如海,自有驾驭群臣之道。
李、刘两家皆是文臣,又深受皇恩,文人最重脸面,宁死也不会辜负他们自个儿的名声。
况且,似郡主这般能写出如此文章之人,其心性如何,陛下难道不清楚么?”
李纯听完,心情更好了:“爱妃此言,甚合朕心。倒是朕一时想左了。”
他看向俱文珍,语气淡了几分:“俱卿,你的忠心朕知道了。此事不必再提。下去吧!”
说完,便抱起杜秋娘往榻上走去。
俱文珍心中暗恨,却不敢表露,只得躬身道:“老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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