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昀在溪边清洗药碾子时,忽觉水面泛起奇异的涟漪。倒影里的自己鬓发斑白,院中的老槐树枯成了炭,林恩烨的铁匠炉积着半尺厚的灰——那灰里裹着片焦黑的紫苏叶,像枚烧尽的印。
“这不是真的。”他攥紧手里的竹刷,刷毛刮过药碾上的刻痕,那片熟悉的紫苏叶纹路却在水中倒影里褪成空白。水面突然沸腾,腾起的白雾裹着寒气扑来,竟凝成林恩烨的模样,眉峰拧得比淬火时的铁还沉:“你看,他们早走了,就剩你守着座空院。”
灵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溪边的青石上——这触感太真,石缝里还卡着去年炖鱼时掉落的陶罐碎片。可当他低头去看,碎片竟在掌心化成飞灰,白雾里又浮起灵澈的声音,温吞如药汤:“你编的阴晒篮漏了底,凝露草全烂了,我熬不出安神膏,镇上的人都在骂你……”
“不对。”灵昀猛地闭气。他想起灵澈说过,幻境最善勾人软肋,却仿不出真心的温度。他摸向腰间,那里本该系着灵澈用紫苏梗编的络子,此刻果然空空如也。可指尖残留的草木涩香,是清晨刚采的紫苏梗特有的清冽——那是幻境偷不走的生机。
他突然抓起药碾子往水面砸去。“哗啦”一声脆响,倒影里的枯树应声碎裂,露出背后真实的天光。白雾中的虚影开始扭曲,林恩烨的轮廓崩解成铁匠炉的火星,灵澈的声音散作药房的药香。待水汽散尽,溪边仍是原样:药碾上的紫苏叶刻痕浸着水光,对岸的老槐树垂着新绿,林恩烨正举着铜刀朝他喊:“杵臼修好了,快回来试新淬的铜杵!”
灵昀望着水面恢复平静,自己的倒影里,鬓发依旧乌亮,腰间的络子随动作轻晃。他弯腰拾起片飘落的槐叶,叶尖还凝着晨露——这才是真的。幻境里的荒芜再逼仄,也抵不过真实人间里,铜杵撞在石臼上的沉响,抵不过灵澈分药时“簌簌”的纸声,抵不过那些藏在物件纹路里、带着体温的牵挂。
他提着药碾往回走,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织出晃动的网。远远看见灵澈正往竹篮里码新晒的金银花,蓝布衫的下摆沾着草屑——那是方才在后山采凝露草时蹭的。灵昀忽然笑出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幻境再真,也造不出他们仨凑在石桌边分食枣糕时,林恩烨抢食被烫得直吐舌头的憨态;造不出灵澈往《草木记》里夹紫苏花瓣时,指尖轻颤的认真。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琐碎,才是破尽虚妄的最硬底气。
“发什么呆?”林恩烨抛来个铜环,环上的紫苏叶刻痕在阳光下闪着光,“新打的,给你装卤味的竹篮换上,更牢。”
灵昀接住铜环,入手温热。他望着院角冒热气的卤锅,听着药房里灵澈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忽然明白:所谓幻境,不过是怕人忘了,此刻握在手里的寻常,已是抵得过千般虚妄的圆满。
灵昀捏着那枚铜环往回走,指尖仍能触到幻境残留的寒意。刚进院门,就见灵澈正用银刀剖着颗野山参,刀光落在参须上,竟映出层淡淡的灰雾——那雾与溪边幻境的寒气如出一辙。
“这参不对劲。”灵澈按住参身,参皮上的纹路竟在蠕动,渐渐织成张人脸,眉眼像极了镇上去年因瘟疫去世的药农。“你看它的芦头。”灵澈指着参顶的结节,寻常山参的芦头圆润如珠,这颗却尖如獠牙,“是‘牵魂草’的根须缠在里面了,会引旧魂造幻。”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哭喊声。灵昀探头去看,只见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孩子面色青灰,嘴唇泛着紫黑——正是那药农的妻儿。“灵先生,救救我儿!”妇人泪如雨下,“他昨夜说看见爹在院里招手,跟着去了就成这样了……”
林恩烨刚淬好的铜杵“当啷”掉在石臼里。他盯着那孩子的脸,忽然后退一步:“这孩子的眉眼……”竟与幻境里枯树下的影子重合。
灵澈却异常镇定,往孩子鼻尖抹了点紫苏油膏:“别怕,是牵魂草的瘴气迷了心窍。”他转向灵昀,“取你编的阴晒篮来,要垫着桑皮纸的那只。”又对林恩烨道,“把铁匠炉烧旺,用活泉的水淬一盆铁水。”
灵昀抱着阴晒篮回来时,灵澈已将野山参扔进陶罐,正往里面撒晒干的艾草灰。“牵魂草喜阴怕阳,桑皮纸能挡虚邪,竹篾透正阳。”他一边搅动药汁,一边解释,“你把孩子放进篮里,坐在老槐树下,切记别让影子被树荫遮全了。”
林恩烨端着淬好的铁水盆过来,铁水在盆里泛着暗红的光,映得他脸膛发亮:“这水能破瘴气?”“不是破,是引。”灵澈舀起一勺药汁,往铁水里滴了三滴,“牵魂草的瘴气遇热会显形,你且看。”
果然,药汁入铁水的瞬间,盆里腾起团黑雾,竟凝成药农的模样,直往阴晒篮扑去。“护住篮子!”灵澈大喊。灵昀忙用竹篾盖罩住篮口,黑雾撞在桑皮纸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被烙铁烫过的棉絮。
老槐树叶突然哗哗作响,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孩子脸上,竟在他眉心聚成个光点。那光点越来越亮,孩子忽然咳嗽起来,吐出口黑痰——痰里裹着根细如发丝的草须,落地便化成灰。
“好了。”灵澈松了口气。妇人抱着苏醒的孩子磕头谢恩,灵昀扶起她时,瞥见她袖中露出半片枯黑的叶子,正是牵魂草的碎叶。
待妇人走后,林恩烨将铁水盆倒扣在地上,盆底的黑灰竟拼出片残缺的紫苏叶。“这瘴气为何偏找咱们院?”他踹了脚石臼,铜杵震得嗡嗡响。
灵澈捡起片飘落的槐叶:“因为咱们院里的阳气最盛。你打的铜器带着火性,灵昀编的竹器透着生机,连灶里的柴火都带着活泉的水汽——这些真真切切的暖意,才让虚妄的瘴气眼红。”
灵昀摸着阴晒篮上的桑皮纸,那里竟留下个淡淡的焦痕,像片被烧过的紫苏叶。“原来幻境不是要吓我们,是怕我们忘了,”他忽然笑了,“忘了这些带着人气的物件,本就是最硬的护身符。”
暮色漫进院子时,三人坐在石桌边分食新蒸的枣糕。灵昀咬了口糕,忽然指着林恩烨的手背:“你的烫伤怎么没了?”林恩烨低头看,晨间淬火时烫的燎泡竟消失了,只留道浅红的印,像片小小的紫苏叶。
“许是破了幻境,连带着虚伤也没了。”灵澈往他手背上抹了点紫苏油膏,“这才是真的。”
灶膛里的火“噼啪”跳着,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灵昀忽然想起幻境里的枯院,再看看眼前——铜杵在石臼里泛着光,阴晒篮挂在墙上晃,老槐树的叶影落在《草木记》上,像谁在悄悄添了笔新的注解。
原来破幻境的从不是什么法术,是灵澈熬药时盯着火候的专注,是林恩烨打铁时不肯省的力气,是他编竹器时在篾缝里藏的那点小心思。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本就是最牢不可破的结界。
夜风吹过,院门口的铜环“叮铃”轻响。灵昀抬头,看见月光落在那片新刻的紫苏叶上,亮得像枚永不褪色的印。
夜里,灵昀总觉得心口发闷,像是被幻境里的寒气缠上了。他起身想去药房找灵澈配点安神的草药,刚推开房门,就见院中的老槐树下站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他,穿的竟是灵澈常穿的蓝布衫,手里还提着盏竹灯。灯芯的光忽明忽暗,将地上的槐叶照得忽明忽灭,倒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
“灵澈?”灵昀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脸藏在灯影里,看不真切,声音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我熬的凝神汤凉了,你帮我热热。”说着,将手里的陶碗递过来。
灵昀伸手去接,指尖刚要碰到碗沿,忽然顿住——这陶碗的手感不对。灵澈惯用的那只碗,碗沿有个小豁口,是去年林恩烨不小心撞掉的,而这只碗边缘光滑,像新烧出来的。
更奇怪的是,碗里的药汤泛着层青黑色的沫子,哪有凝神汤该有的琥珀色?
“你不是灵澈。”灵昀猛地缩回手,后退了两步。
那身影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竹灯“啪”地落在地上,火苗窜起又迅速熄灭,院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等灵昀借着月光再看时,那身影竟变得半透明了,蓝布衫上还沾着几片枯败的牵魂草叶。
“你守不住他们的。”那声音带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林恩烨的铁匠炉会炸,灵澈的药房会失火,你编的竹篮会烂成泥……”
“闭嘴!”灵昀厉声打断他,“他们好好的,这院也好好的!”
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林恩烨的怒吼,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灵昀心头一紧,刚要冲出去,就被那半透明的身影拦住:“你看,来了吧?”
灵昀急得想去推他,手却径直穿了过去——果然是幻境!他不再理会那身影,拔腿往院门跑,刚拉开门闩,就见林恩烨正举着铜刀劈向一个黑影,铁匠炉的火星溅了他满身,像披了件火衣裳。
“恩烨!”灵昀惊呼。
林恩烨闻声回头,脸上沾着黑灰,眼睛却亮得惊人:“你咋出来了?快回去,这东西邪门得很!”他说着,又挥刀劈向那黑影。
灵昀这才看清,那黑影竟是由无数根牵魂草的根须缠成的,像条扭动的黑蛇,正往铁匠炉里钻。而林恩烨的手臂上,竟被根须缠出了道血痕,血珠滴在地上,瞬间被根须吸了去。
“用艾草!”灵昀突然想起灵澈说过,牵魂草怕艾草的火气。他转身就往药房跑,刚跑到门口,就见灵澈正站在药架前翻找着什么,背影看着有些摇晃。
“灵澈,拿艾草!”灵昀喊道。
灵澈转过身,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诡异:“艾草……被我烧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灰烬,“我怕它引火,烧了干净。”
灵昀心里“咯噔”一下。灵澈最清楚艾草的用处,怎么会平白无故烧掉?他盯着灵澈的手,那双手平日里拿药碾、握银刀,指腹总有层薄茧,可眼前这双手,却光滑得不像常年跟药材打交道的。
“你也不是真的。”灵昀咬着牙,转身往灶房跑。灶膛里还埋着白天烧剩的艾草灰,他抓起一把就往铁匠炉冲。
此时林恩烨已被根须缠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见灵昀冲过来,急得大喊:“别过来!”
灵昀没理他,将艾草灰狠狠撒向那黑影。只听“滋啦”一声,根须像被烫着的蛇,瞬间缩回成一团,在地上滚了两圈,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了。
林恩烨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血痕,突然笑了:“这幻境,连我的疼都仿得这么真。”
灵昀刚松了口气,就见药房方向亮起火光,那半透明的身影又出现在槐树下,拍着手笑:“你看,我说了会失火的……”
“那也是假的!”灵昀捡起地上的竹灯,重新点上,举着往药房跑。果然,刚跑到门口,火光就散了,灵澈正拿着把艾草站在药架前,见他进来,皱眉道:“你咋满头汗?”
“你才是真的!”灵昀眼眶一热。
灵澈举了举手里的艾草:“刚听见动静,就知道是牵魂草在作祟。这东西怕火怕艾草,更怕咱们仨凑在一起的气。”
这时林恩烨也走了进来,胳膊上的血痕已经不见了,手里还捏着片焦黑的根须:“烧了它,省得再作祟。”
灵澈接过根须,扔进药房的炭盆里,根须瞬间烧成了灰,还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三人回到院里,那半透明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有槐树叶在月光下轻轻晃。灵昀抬头望着老槐树,忽然觉得它的枝干像是无数只手,正稳稳地托着这方小院。
“其实它说得对,”灵昀轻声道,“我守不住这院,也守不住你们。”
林恩烨刚要反驳,就听灵澈道:“但我们仨能守住彼此。”他指了指铁匠炉,“恩烨的火能烧尽虚妄,”又指了指药房,“我的药能定住心神,”最后看向灵昀,“你的竹器能兜住日子。”
灵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艾草灰的温度。他忽然想起白日里药碾上的紫苏叶刻痕,想起林恩烨新打的铜环,想起灵澈案头总摆着的那盆醒神兰——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件,这些带着彼此温度的牵挂,才是最牢的根基。
天快亮时,灵昀重新编了只小竹篮,里面放着艾草、紫苏和几片槐叶,挂在了院门口。他想,往后再邪门的幻境来,闻着这三样东西的气,也该退避三舍了。
毕竟,真真切切的日子,从来不怕虚虚幻幻的扰。
晨露还凝在竹篮的艾草叶上时,镇上的刘寡妇突然跌跌撞撞跑来,怀里的布包渗着血。“灵先生,救救我家柱子!”她嗓音嘶哑,布包一打开,露出个浑身滚烫的孩子,皮肤下竟隐隐有青线游走,像极了牵魂草的根须。
灵澈按住孩子的腕脉,指尖触到皮肤下的震颤——那震颤与昨日幻境里的野山参如出一辙。“是‘缠骨瘴’,”他脸色微沉,“比牵魂草更凶,会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
林恩烨已将铁匠炉烧得通红,铜杵在火里淬得发白:“用铁水烫行不行?”“不行,”灵澈摇头,“孩子受不住。得用‘正阳草’的汁引它出来,可这草只长在黑风口的悬崖上,那里……”
“我去采。”灵昀突然开口。他昨夜编的护身竹篮还挂在门口,此刻正泛着艾草的清香。“黑风口的风虽烈,但卯时的阳光能照到崖缝,那时采的正阳草药性最足。”
林恩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崖太险,去年有采药人摔死在那儿。”灵昀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指腹蹭过铜环上的紫苏叶刻痕:“你忘了?我编的篮能兜住风。”
灵澈从药房取来根红绳,在灵昀手腕上系了个结:“这是用朝阳草的茎编的,若瘴气近身,会变青。采够三株就回,别贪多。”
卯时的黑风口果然狂风呼啸,灵昀趴在崖壁上,腰间的竹篮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崖缝里的正阳草开着金黄的花,花瓣在风里抖得像团小火苗。他刚采下第二株,手腕的红绳突然泛出淡青——是缠骨瘴的邪气顺着风飘来了。
更糟的是,脚下的石块突然松动,灵昀身体一坠,右手本能地去抓崖壁,却抓了把空。眼看就要坠下去,腰间的竹篮突然被什么勾住,他低头一看,竟是根老藤缠着篮沿的竹篾,藤上还挂着片干枯的紫苏叶——是去年他采凝露草时,特意给老藤编的护腰,没想到此刻成了救命绳。
“抓稳了!”崖上突然传来林恩烨的吼声。灵昀抬头,见林恩烨正趴在崖边,半个身子探出来,手里攥着根粗麻绳,绳尾系着那只新打的铜环,环上的紫苏叶刻痕在晨光里闪着光。
原来林恩烨终究不放心,揣着麻绳跟了过来。灵昀借着老藤的缓冲抓住麻绳,被林恩烨硬生生拽了上去,两人在崖顶滚作一团,正阳草的花瓣撒了满身。
“你这篮子……”林恩烨摸着篮沿被磨破的竹篾,声音发哑。灵昀举起手里的三株正阳草,笑出一脸汗:“你看,我说它能兜住风吧。”
回到院里,灵澈已备好药锅。正阳草的汁倒进滚烫的药汤里,瞬间腾起金雾,将孩子裹在其中。青线在孩子皮肤下游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竟顺着毛孔钻出来,落在灵昀的竹篮里,被篮底的艾草灰灼成了青烟。
孩子退烧时,刘寡妇突然指着灵昀的竹篮哭了:“这篮……像我当家的生前编的那只,他也总爱在篮沿别片紫苏叶……”
灵昀这才想起,刘寡妇的丈夫原是镇上的竹匠,去年为了采给孩子治病的草药,摔死在了黑风口。他摸了摸篮沿的紫苏叶,忽然明白:方才勾住竹篮的老藤,或许不是巧合。那些被善待过的草木,那些藏在物件里的念想,总会在不经意间,化作护人的力量。
傍晚,三人坐在槐树下修补那只磨破的竹篮。灵昀用新竹篾补着缺口,林恩烨往篮底钉了圈铜边,灵澈则往篮里铺了层晒干的正阳草叶。
“以后再去黑风口,用这篮装药。”林恩烨敲了敲铜边,“结实。”灵澈往篮里塞了片写着药方的桑皮纸:“万一遇险,这纸上的草药能应急。”
灵昀笑着把篮子挂回门口,夕阳穿过正阳草的叶片,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他忽然觉得,那些纠缠不休的幻境与瘴气,或许不是来作祟的。它们逼着他们看清,这院里的每一物——铜环、竹篮、药草,甚至崖边的老藤,都藏着彼此相护的心意。
这些心意缠成的网,才是这世间最密不透风的结界。
夜渐深,灵昀躺在床上,听见药房里灵澈翻动《草木记》的声音,铁匠炉边林恩烨打磨铜器的轻响,还有院门口竹篮被风吹得“咯吱”声。他摸了摸手腕上灵澈编的红绳,绳结处还留着草木的涩香。
幻境再凶,又能奈这些烟火气何?
缠骨瘴的余邪尚未散尽,镇上又起了怪事。先是杂货铺的木尺无故折断,断口处凝着层黑霜;接着是染坊的染料缸一夜变臭,靛蓝的水竟泛着血光。更邪门的是,夜里总有孩童哭着说,看见穿白衫的影子在巷口晃,手里还提着盏没有烛火的灯笼。
灵澈翻遍《草木记》,终于在泛黄的页脚找到行小字:“虚妄聚则成魇,喜附阴物,畏正阳之器。”他指着“正阳之器”四个字道:“是说常年被人气滋养的物件,能破这邪祟。”
林恩烨摸出腰间的铜佩——那是他用淬笔洗剩下的铜料打的,上面刻着灵昀画的紫苏叶,被体温焐得温热。“这算正阳之器不?”他将铜佩往桌上一拍,案上的油灯突然亮了些,灯芯的黑影都淡了几分。
“算。”灵澈点头,“还有灵昀编的竹篮,我熬药用的陶罐,甚至院里那棵老槐树,都是。”他忽然看向灵昀,“你上次修补的竹篮呢?正阳草的叶气还在,正好派上用场。”
灵昀跑去门口取篮,却见竹篮的篾条上缠着缕黑雾,正往篮底的艾草灰里钻。他猛地将竹篮往槐树上一磕,黑雾“嘶”地缩成团,竟化作只没有眼的小兽,落地便想逃。
“别让它跑了!”林恩烨甩出铜佩,铜佩在空中转了个圈,精准地砸在小兽身上。黑雾瞬间溃散,只留下片焦黑的绒毛,被灵昀用竹篮稳稳接住。
“这是魇气所化的‘影兽’。”灵澈用银簪挑起绒毛,“它们怕的不是物件本身,是物件里藏的人气。你看这竹篮,浸过你的汗,沾过我的药,还被恩烨的铜环碰过,三人气混在一处,比正阳草还烈。”
三人正说着,镇西的王木匠跌跌撞撞跑来,手里的墨斗线全成了灰。“灵先生,我家……我家木人活了!”他牙齿打颤,“用紫檀木刻的镇宅木人,夜里竟在院里走路,脚步声‘咚咚’的,跟我爹生前一个样!”
灵昀抓起竹篮就往外走:“去看看。”林恩烨攥着铜佩紧随其后,灵澈则揣了把晒干的正阳草。
王木匠家的院里果然散落着木屑,紫檀木人立在廊下,眼睛的位置不知何时嵌了两颗黑石子,正幽幽地盯着院门。灵昀刚把竹篮往木人面前一递,木人突然抬起手臂,掌心竟刻着个“归”字——是王木匠爹临终前,用最后力气刻在木人上的。
“爹……”王木匠泣不成声。木人却猛地朝他扑来,指甲缝里渗出黑汁。林恩烨挥起铜佩砸在木人头顶,“当”的一声脆响,黑石子应声落地,木人身上的黑雾如潮水般退去,露出紫檀木原本的暗红色。
灵澈将正阳草塞进木人怀里:“它不是活了,是你爹的念想被魇气缠上了。这木人浸了你们父子三十年的香火,本是护家的,却被邪祟利用了。”
王木匠抱着木人痛哭时,灵昀忽然发现,木人掌心的“归”字被黑雾浸得发乌,却在竹篮的艾草香里慢慢透出点暖意。他忽然明白,那些被执念和邪祟纠缠的幻境,说到底,不过是人心底的牵挂没处安放。
回到院里,灵澈在《草木记》上添了新页:“器物无灵,因人心而活;魇祟无凭,借执念而生。破幻之道,不在驱邪,在安人心。”
林恩烨凑过去,在旁边刻了个小小的竹篮,篮里装着铜佩和草药,像把收拢了所有暖意的小伞。灵昀看着那画,忽然想起王木匠爹刻在木人上的“归”字——原来最硬的结界,从不是刀光剑影,是藏在物件里的那句“我在等你”,是融在日子里的那句“别害怕”。
夜深时,灵昀把竹篮挂回老槐树上。月光穿过篮底的艾草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他仿佛看见,王木匠家的紫檀木人在院里站着,怀里的正阳草闪着微光,掌心的“归”字被晨光染成了金红色。
那些纠缠不休的魇气,终究敌不过人间烟火里,一点点攒起来的暖。
惊蛰那日,春雷炸响时,镇上最后一缕魇气顺着灵昀竹篮的缝隙溜走了。那只饱经风霜的竹篮此刻挂在槐安院的门楣上,篮沿别着的紫苏叶沾着晨露,在阳光下亮得像块翡翠。
灵澈正在修订《草木记》的最后一页,笔尖划过纸面,留下“魇气散尽,人心归安”八个字。案头的铜炉里燃着正阳草,烟气袅袅,与窗外飘来的槐花香缠成一团。
林恩烨把最后一块铜板敲进院门的铜环里。这枚新铜环比先前的更厚实,上面刻着三株交缠的草木——紫苏、正阳草、艾草,像三个并肩而立的身影。他拍了拍铜环,“当”的一声脆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孩子们该来了。”灵昀往石桌上摆着刚蒸好的米糕,竹蒸笼揭开时,热气里浮着片紫苏叶,是他特意垫在笼底的。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嬉闹声。镇上的孩子们提着竹篮涌进来,篮里装着采来的野花、捡的贝壳,还有用泥巴捏的小药碾子。去年被缠骨瘴所困的柱子跑得最快,手里举着片巨大的槐叶,叶上躺着只他新捉的萤火虫。
“灵昀叔,讲故事!”孩子们围坐在石桌旁,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子。
灵昀拿起那只修补过的竹篮,指着篮沿磨出的毛边:“这篮啊,曾在黑风口救过我的命……”他讲到老藤勾住竹篾的惊险,讲到林恩烨拽着麻绳的嘶吼,讲到灵澈熬药时额头的汗珠,孩子们的惊呼声、笑声混着铁匠炉偶尔迸出的火星,在院里织成张热闹的网。
灵澈坐在廊下翻着孩子们带来的草药,有认得的蒲公英,也有叫不上名的野草。他忽然抬头,看见林恩烨正教柱子打铁,小锤子在孩子手里摇摇晃晃,却把块红热的铁坯敲出个歪歪扭扭的紫苏叶。
“像模像样。”灵澈笑着摇头,提笔在《草木记》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铁匠炉,炉边站着个举锤的孩童。
日头偏西时,孩子们揣着米糕的碎屑散去,院门口的铜环还在轻轻晃。刘寡妇送来新酿的米酒,坛身上贴着片晒干的正阳草;王木匠扛来块上好的紫檀木,说是要给院里的石桌做个新桌面;老秦牵着长大的风隼来,鹰爪上还抓着只肥硕的野兔。
灵昀把野兔收拾干净,扔进卤锅时,忽然发现锅底沉着片焦黑的东西——是去年破幻境时,从竹篮里扫出来的魇气灰烬。他笑着舀起灰烬扔进灶膛,火光“噼啪”一声跳得更高,仿佛在为这彻底散去的阴霾送行。
暮色漫进院子时,三人坐在新换的紫檀木桌旁,分饮着刘寡妇的米酒。灵澈翻开《草木记》的最后一页,上面除了他写的字、林恩烨刻的画,还多了许多小小的指印,是孩子们趁他们不注意按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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