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天刚蒙蒙亮,西园街上已渐有动静。
那晓风还带着几分凉意,可墙角的狗尾巴草已沾了些暑气,蔫头耷脑的。
街东头,王小二的胡饼炉先冒了烟,“噼啪”的炭火声混着面香飘出来;街西头,张婆挑着菜担子走过,筐里的青菜还挂着露水,嘴里吆喝着“新摘的菠菜——便宜卖喽!”。
更有那赶早的脚夫,扛着扁担边走边打哈欠,鞋底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
这长安帝都的清晨,没有皇城的威严,倒满是人间的活气。
忽闻梁王府大门“吱呀”一声,同安郡王杨炯打里面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身素色圆领袍,腰束玉带,虽不及弱冠之年,脸上却带着几分沙场磨砺出的沉毅。
只见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咔”作响,随即苦笑一声,自语道:“这小野猫真是敲骨吸髓!昨夜折腾到半夜,今早胳膊还酸着,以后这功夫可不能落下,不然还不得被她嘲笑死!”
这话刚落,街对面卖胡饼的王小二已高声喊:“王爷早!要块胡饼不?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杨炯转头笑应:“不了,府里已用过了。你这饼子近来卖得如何?”
“托王爷的福!自从您允许咱们在王府附近摆摊,来咱这街买饼的人多了三成嘞!”王小二笑得眼角皱成褶,“就是那房租又涨了,房东说长安房价都在涨,咱这小买卖快扛不住喽!”
杨炯点点头,道了句“好好干”后,便就出了府门。
路过李屠户的肉摊时,李屠户正磨着刀,见了杨炯忙拱手:“王爷!新杀的肋条肉,您带一块?”
“不必!”杨炯驻足,指了指肉案上的肉,“近来肉价可有起落?”
“倒没大涨,就是粮价比上月高了些。”李屠户直起腰,“咱倒还好,就怕那些穷人家,连杂粮都快买不起了。”
杨炯点点头,一路走一路问,将这日常市井的物价和民生牢牢记在心里。
一路上,喊“王爷”的、叫“少卿”的、称“将军”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那卖水果的老妇,硬塞给杨炯两个刚熟的桃子;有那开布庄的掌柜,拉着他说“王爷要是缺布,尽管来取”。
杨炯皆一一笑着回应,接过桃子便谢,听掌柜的话便点头,偶尔还问几句“近来可有地痞骚扰?”“官府收税可还公道?”
百姓们也不怯他,有啥说啥,倒也是其乐融融。
正此时,一个穿短衫的汉子凑过来,挠着头道:“王爷,俺家住在城南,上月那边拆房,给的拆迁款倒还行,可新盖的房子价太高,俺这点银子连个小院都买不起。”
另一个妇人插话说:“可不是嘛!连盐价都比去年贵了一文,俺家那口子说,再这么涨,日子没法过了!”
杨炯听着,脸上依旧带笑,心里却透亮。
他深刻明白一个道理,百姓可以依靠,但百姓的意见不必全听。就拿这房价来说,田甜的旧房改造,每户都得了不少拆迁款,真要去中央银行查,那些哭穷的百姓,哪个没有几十万存款?
至于物价,户部早下了令,粮食、盐、布这些必需品,绝不准哄抬,只是百姓见着眼前的小涨,便慌了神,又或是觉得拆迁款没拿够,想多要些罢了。
杨炯总不能拉着百姓说“这是为了繁荣商贸”“以后日子会更好”,只能轻笑颔首,含糊应着“我记下了”。
就这么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忽听得一阵靡靡之音飘进耳朵。那声音软得像棉花,腻得能拉出丝,笛儿吹得软绵绵,琵琶弹得酥骨头,还有那女子的浪笑,混着男人的吆喝,直往人心里钻。
杨炯皱了皱眉,抬头望去,只见前方街角立着一座高楼,朱红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鎏金大字:春江楼。
这楼是长安有名的青楼,平日里也热闹,可今日不同,三楼的窗户全大开着,能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景象。
只见窗内,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只系着个肚兜,有的搂着女子喝酒,有的追着女子嬉笑。
一个瘦脸汉子手里拿着个酒壶,朝着一个躲在屏风后的女子喊:“小美人!你躲啥呀?快过来陪爷喝一杯!”
另一个胖汉子搂着个穿粉衣的女子,朝对面的人笑道:“张兄!你还行不行呀?你身旁的佳人都望眼欲穿了,你倒只顾着自己喝酒!”
那被唤作“张兄”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汉子,闻言把酒杯一放,一把将身旁女子搂过来,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急啥?爷这就疼你!”
女子假意推他,浪笑着倒在他怀里。
窗台上还堆着空酒坛,窗楞上搭着香囊、发簪,连那纱帐都歪歪斜斜,满是淫靡之气。
杨炯见了,眉头皱得更紧。这般明目张胆、通宵达旦的狎妓,还是头一回见。
杨炯只当是哪里的狂生,转身就要走,忽听身旁有人叹气道:“哎!还是当官的好呀!这都玩了一夜喽,还这般有兴致,厉害!”
杨炯脚步一顿,转头看去。
只见西墙根下,正蹲着个闲汉。这汉子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满是泥垢的腿,脚上趿着双破草鞋,手里还捏着个啃了一半的窝头。
他眯着眼睛,望着春江楼的窗户,脸上满是羡慕,还不住地咂吧嘴。
杨炯走上前,沉声道:“你说他们是官员?”
那闲汉猛一抬头,见是杨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拱手作揖:“哎呦!王爷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瞧见是您!”
杨炯从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放在手上:“跟本王说说,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闲汉见了银子,眼睛都亮了,忙将银子揣进怀里,又擦了擦手上的灰,才指着春江楼道:“王爷您听小的细说!昨儿黄昏时分,有十三个人进了这春江楼。小的当时就在这墙根蹲着,听他们说话,口音杂得很。有岭南的,说话带‘啦’‘咯’的尾音;有江南的,说话软乎乎的;还有广南的,咬字重得很。
他们一进去就没出来,这一待就是通宵达旦!”
闲汉咽了口唾沫,又压低声音道:“后来小的听见春江楼的小厮跟老鸨抱怨,说里面的都是各地进京的官员,是来参加陛下登基大典的。还说他们喝的酒、叫的姑娘,都要挂账,说是算在什么差旅费里,日后让户部给结算!小的当时就想,这当官的就是不一样,花朝廷的钱,享自己的福!”
“啪!”杨炯猛地攥紧了拳头,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娘的!这群泼才,竟拿朝廷的银子填自己的脏坑!
大华律法明明白白写着:官与妓私侍枕席,轻则杖三十,重则罢官为民!他们倒好,不仅狎妓,还聚众淫乱,更敢挪用公款,这成何体统!
杨炯阴沉着脸,眼神里淬了冰,转身就朝着春江楼走去。
那闲汉见他这模样,吓得往后缩了缩,不敢再说话。
刚走到春江楼门口,门里就跑出个老鸨。这老鸨穿件花绸子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头上插满了珠钗,一见杨炯,眼睛立刻笑成了一条缝,声音都变了调:
“哎呀!王爷呀!您可有一年多没来啦!楼里的姑娘们天天念叨您,说盼着王爷来呢!”
说着就要上前去拉杨炯的袖子。
杨炯一把甩开她的手,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冷声道:“容纳官员狎妓,不想活了是吗?”
那老鸨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支支吾吾道:“王……王爷说的哪里话!您是知道的,姐姐这做的是正经买卖,有官府文书的,哪里会触犯律法?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容官员狎妓呀!”
话虽这么说,老鸨身后的手却悄悄摆了摆。
站在她身后的龟公见了信号,转身就要往楼上跑,想给上面的官员报信。
杨炯眼神一厉,身上的杀气瞬间散开来,这杀气可不是寻常的凶气,是他转战数万里,杀过四国天子、灭过五国都城,从尸山血海里炼出来的,其实这些普通能想象。
那龟公刚跑两步,被这杀气一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裤腿竟湿了一片,吓得连哭都不敢哭。
老鸨也被这杀气慑住,脸色惨白,腿肚子直打颤。
杨炯上前一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怒道:“不想死的就都给本王老实点!谁敢动一下,本王先拧断他的脖子!”
周围的小厮、妓女吓得全都跪了下来,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整个春江楼一楼,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连窗外的蝉鸣都似是停了。
杨炯一把将老鸨甩在地上,老鸨“哎哟”一声,摔得半天爬不起来。他不再看众人,眼神冰冷,一步步朝着楼梯走去。
杨炯的靴子踏在木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每一声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让跪着的人浑身发抖。
现场的人哪个不知,杨炯虽对百姓和颜悦色,可杀起贪官权贵来,从来眼都不眨。上到敌国天子,下到本国贵胄,他说杀就杀。
今日这群官员,既犯了律法,又寒了百姓的心,他怎会轻饶?
那龟公见老鸨爬起来,忙凑过去,声音发颤道:“妈妈,怎么办呀?要不……要不咱去报官吧?”
老鸨揉着脖子,喘了口气,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报个屁的官!这位爷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这长安城里,谁敢惹他?你若报官,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到时候咱这春江楼都得被拆了!”
当即,老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计上心来,凑到龟公耳边道:“里面那些人,都是外地来的官员,是来参加陛下登基大典的,听说还是陛下的心腹!别人不管,陛下总不能不管吧?你快往户部跑,就说同安郡王在春江楼要打陛下的人,让他们赶紧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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