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笑着点头,认真道:“过了元宵,我就打算去大骊京城,到时候应该会有一场恶战,也就是针对那个老车夫,没别的,只是跟神君提个醒。”
“毕竟打狗还需看主人。”
杨老头笑道:“不过是几句不太好听的话而已,你小子就这么记仇?”
宁远摇头道:“并不记仇,实不相瞒,当年跨出那一步,在城头之上,那老车夫对我的几句破口大骂,我早就忘了。”
“压根记不清当时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如今我也算是有了些许成就,站在了比较高的位置。”
青衫客拍拍大腿,笑道:“敲山震虎,总要做一做,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总要烧一烧,让我的名号,传的更远些。”
“以后做起事来,才不至于处处碰壁,什么都要递剑来解决,闹得人间腥味极重,实在非我所愿。”
杨老头嗯了一声,“需不需要我将老车夫的部分神格交给你?如今你只是元婴剑修,战力再高,也难以匹敌飞升境。”
宁远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这人,有些古板,不喜欢胜之不武,一个飞升境的远古神灵而已,还不至于让我犯怵。”
老人颇为诧异。
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倒也想看看,宁远要怎么杀那个老车夫,此刻摆在明面上的,别说他这个元婴境,就算把神秀山所有人凑在一起,面对老车夫,也是以卵击石。
总之,宁远展现的谋划越高,实力越强,对已经选他为接班人的杨老头来说,怎么都不会是坏事。
此后静坐无言。
见杨老头换上了新烟丝,宁远又没忍住,伸出手来,前者也由着他,递了过去。
再辅以忘忧美酒。
一口入肺,一口入腹。
快哉至极,活似神仙。
就这么陪着老人,坐了很久。
天色渐晚。
最后下起了蒙蒙细雨,随后很快就越下越大,哪怕雨水只能通过狭窄的天井流落,不消片刻,也让后院成了烂泥塘。
宁远抽下最后一口,将烟杆还给老人,而后直起身,笑道:“走了,老前辈保重身体,希望以后每次来,都能蹭口老烟抽。”
杨老头随口道:“你要真喜欢,我可以亲手做一根新的给你。”
宁远摇头,说了句怪话。
“我念旧,不喜新。”
老人视线混浊。
将一包此前在小镇买来的崭新烟丝,轻轻搁放在板凳上,一袭青衫背剑,管铺子那位少年伙计借了一把雨伞。
宁远站在门口屋檐下,驻足停步,看了片刻的冷清街道,随后牵上毛驴,一步踏出,走入雨中。
离开杨家铺子,年轻人正要去学塾那边看看,不曾想老人的话语传入耳畔,“那颗铜钱,可以收回了。”
宁远愣了愣。
他撑伞站在雨幕中,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是老人说了第二句话,方才想起往昔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
“当年你在泥瓶巷捡的那颗铜钱,是我的,不是恶意,本是给你的一桩福缘,结果你小子倒好,随手给了陈平安。”
“真是个散财童子。”
宁远恍然大悟。
他便转身而走,循着记忆,左弯右绕的,最后来到被雨水冲刷过后,满是泥泞的小巷中。
泥瓶巷。
陈平安家的祖宅,如今在他发迹之后,已经找人重新修缮了一遍,虽然不算高门大户,可对比这条巷子的其他人家来说,也算是颇为显眼。
大门两侧贴着春联,前不久过年,门上也张贴有一个倒福。
宁远站在门口,没有想太多,略施神通,身形化虚,就这么生生闯入。
他陈平安要是知晓此事,来找麻烦,那就问剑便是。
老子最不怕因果。
去了灶房那边,视线一扫,宁远很快找到那只灶神爷的香炉,伸手往里摸索一阵,最后掏出来一枚质地古朴的铜钱。
此番动作之后。
下一刻。
泥瓶巷的这间祖宅,猛然摇晃了一下,丝丝缕缕的天地气运,宛若云雾,袅袅蒸腾,最终肉眼可见的,汇入宁远掌心的那枚铜钱中。
这枚铜钱,也从其貌不扬,变作金光熠熠。
正面,丰年吉兆,反面,大雪封地。
这枚铜钱,定是那镇宅纳福之物。
只是当年的自己,道行低,眼界低,不懂此中门道,觉得可能是某个高人伏线千里的算计,就没有重视,还丢在了陈平安家灶神爷的香炉里。
如今细细想来,教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老神君的安排,暗中对他示好,抛去橄榄枝。
宁远思忖过后,一步来到隔壁,又在荒废已久的宋集薪家里,找到了三本落满灰尘的书籍。
《小学》,《礼乐》,《观止》。
都是蒙童书籍。
全数收入袖中。
拿走镇宅铜钱,是物归原主,而取走宋集薪那三本关于齐先生文脉的圣贤典籍,也不算偷。
偷书不算偷。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所以宁远心安理得。
离开泥瓶巷后,宁远心有所感,带上毛驴,几个跨步间,现身于东边学塾。
学塾陈旧且破败,凡是稍稍值钱的物件,都被人全数搬空,就连屋顶都破了个大洞,唯一能抚慰人心的,就是有处檐角下,多了一窝玄鸟。
就是燕子。
叽叽喳喳,模样可爱的紧。
宁远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耳畔似有朗朗书声,一如当年那个背剑少年,安安静静,旁听先生讲课。
再之后,让驴子在门外吃草,年轻人则是去了小镇之外,找上一户人家,花了些许银子,买了几大捆秋收之后贮存在家的干草。
又去了一趟小镇督造署,找上此地的那位大骊官老爷,自报名号之后,没有被过多刁难,对方很快就命人交给他一封地契。
这一页纸张,微微泛黄。
原来齐先生没忘记那个承诺,当年离开小镇之前,就将自己的学塾,转到了宁远名下。
回到学塾,宁远撸起袖子,开始埋头干活,将那几大捆干草,细心铺放在屋顶缺口处,而后又挑挑拣拣,把那些破破烂烂的书桌板凳,一一修缮。
只是这些寻常木材,腐蚀得厉害,到了最后,宁远也只是拼接好了三条课桌,四把椅子,还丑的不行。
学塾变作草堂。
扫净之后。
将太白挂在身后墙壁。
一袭青衫,坐在齐先生当年坐过的位置上,双手搁放膝盖,身前书案,摊平三本翻开一页的圣贤书籍。
身后是剑,身前是书。
归家游子,书剑两成。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宁远,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般放松,遂闭上双眼,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沉沉睡去。
学塾又有教书匠。
只是再无念书人。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