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民贵君轻"的字句,都被朱笔改成了"百姓与天子共治天下"。
"陛下,周侍讲求见。"
皇帝转身时,看见周明姝捧着新编的《圣谕广训》跪在灯下。
她官服袖口沾着墨渍,眼底却清澈如初。
"爱卿来得正好。"
张无忌抚过书页上未干的浆糊,"明日开始,你负责教导太子。"
他故意顿了顿:"用这本。"
周明姝叩首时,一缕青丝从官帽中滑落,正落在"女子不得干政"那行字上。
同时,济南府某间陋室。
白发老儒颤抖着展开湿透的《尚书》,竹简上"天命靡常"四个字在油灯下熠熠生辉。
"衍圣公..."老人对着曲阜方向长揖到地,"老朽定让这些字句,永不绝于天地间!"
窗外,几个蒙面人正从河里捞起又一个密封的陶罐。
文渊阁的地窖阴冷潮湿,张昊的指尖抚过那些被刀斧削改过的竹简,每一道新鲜的刻痕都像是划在他心上。
婴儿在背篓里不安地扭动,他解下外袍裹住那小小的身躯,朱砂痣在火把映照下如一滴凝固的血。
"殿下现在明白了吗?"
周明姝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陛下要的不是开启民智,而是铸造思想的牢笼。"
张昊拾起一卷被篡改的《孟子》,原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字句已被朱砂覆盖,改写成了"君民共治,如舟与水"。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起三日前在国子监见到的那群寒门学子。
春阳正好,他微服经过国子监西侧的寒士斋,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辩论声。
透过斑驳的窗棂,他看见二十几个穿着补丁长衫的学子围着一个青衫少年,那少年正以指蘸水在木桌上书写。
"陈兄,你这般解读《尚书》,是要掉脑袋的!"有人惊恐地低呼。
青衫少年却浑不在意,袖口磨出的线头随着他挥动的手臂轻轻颤动:"《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若按如今朝廷颁布的新注,岂不是说天子可以代天视听?那与商纣何异?"
张昊的靴子踩断了门外一根枯枝。
满室寂静中,青衫少年转过头来,他眉间有道浅浅的疤痕,眼神却亮得惊人。
当认出太子服饰时,少年不卑不亢地长揖到地:"寒生陈景云,见过殿下。"
"你可知妄议圣谕是何罪?"张昊故意沉下脸。
陈景云直起身子,补丁累累的衣襟在春风中鼓荡:"寒生只知圣贤书中有'格君心之非'五字。若读书人连真话都不敢说,要这圣贤书何用?要这科举何用?"
此刻在地窖里,张昊耳边又响起那个清朗的声音。
他忽然抓住周明姝的手腕:"那个孩子...是不是陈铁匠的遗孤?"
周明姝的瞳孔微微收缩。
去年济南府抗税暴动,带头铸铁为兵的陈铁匠被凌迟处死,临刑前嘶吼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至今仍在茶楼暗巷流传。
"殿下明鉴。"她轻轻挣开手,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陈景云乡试的策论,请殿下过目。"
帛书上的字迹瘦硬通神,开篇便是惊人之语:"今之世家,非有功于国而世享爵禄,子弟皆沐猴而冠..."
张昊读到一半便合上帛书,胸口剧烈起伏。
这样犀利的文字能通过乡试,恐怕是考官根本没敢往上报。
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周明姝熟练地抱起孩子轻拍:"三日后殿试,陈景云已获荐参加。"
"你疯了?"张昊压低声音,"父皇正在清查与陈铁匠有关联之人!"
"所以需要殿下在御前斡旋。"周明姝将孩子放回背篓,从暗格里取出一幅卷轴,"这是吴道子真迹的摹本,原画已随第一批竹简顺御河而下。"
展开的绢帛上,孔子脚下那条五爪金龙变成了缠绕杏坛的荆棘。
张昊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简单的藏书之争,而是一场关于道统与治权的生死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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