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勤陈阁老倒是数次进言,力陈那五条政令过于酷烈,绝非善策,恳请殿下收回成命,至少…暂缓施行。
然则…”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然则枢密台那边,递上来的都是‘民心思定’、‘颂声载道’的文书,殿下…殿下也有些拿不准了。加之…唉,吕芳吕公公近来也很是慌乱,似乎…似乎陛下那边,也未有明确旨意下来…”
张居正心中猛地一沉!陛下未有明确旨意?殿下犹豫不决?陈阁老反对?
这一切串联起来,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他的心头:陛下…陛下或许并非有什么惊天阴谋,而是在…考验!
考验裕王殿下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中,看清本质,独立做出正确的决断!
想通此节,张居正既感宽慰,又觉压力倍增。若果真如此,那么扭转局面的关键,或许就在殿下的一念之间!
辞别冯保后,张居正回到府中,沉思良久,直至夜幕完全降临。
他最终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夜访严府!
严府门前,依旧灯火通明,车马不绝。张居正一身便服,避开正门,来到侧门,寻到了严府那位颇有权势的门子头领严永。
“严管事,晚生张居正,求见元辅老大人,烦请通禀。”
张居正语气谦恭,递上一张名帖和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严永接过名帖和锦囊,掂量了一下分量,又瞥了一眼张居正,眼中闪过讶异和玩味。
这位如今在朝中声名鹊起、被视为清流中坚的张大人,竟也会深夜携重礼来拜严府?他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
严府书房内,严嵩正闭目养神,听得严永禀报,缓缓睁开眼,接过那张名帖。
当他看到“晚生张居正顿首”几个字时,昏花的老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沉默片刻,仿佛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同样在夜晚递上门生帖、意气风发却又带着几分忐忑的年轻进士。
时光荏苒,如今此人已位至侍郎,成为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请他进来吧。”
严嵩的声音平静无波。
严永一愣,没想到老爷竟会亲自接见,连忙应声而去。
不多时,张居正在严永的引领下,步入这间象征着大明最高权柄的书房。
他整了整衣冠,躬身行礼。
“晚生张居正,拜见元辅老大人。”
严嵩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缓缓开口道。
“叔大深夜来访,老夫甚是意外。
如今朝中,如你这般肯来我这老头子这寒舍坐坐的,可不多了。”
张居正恭敬道。
“老大人言重了。老大人辅国多年,德高望重,晚生心中素来敬仰。只是公务繁忙,疏于拜望,还望老大人海涵。”
严嵩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
“敬仰?呵呵,怕是恨我、惧我者更多吧?叔大啊,不必说这些虚言。你今日来,所谓何事?不妨直言。”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
“晚生此番冒昧叨扰,实是因心中困惑难解,特来向老大人请教。
如今朝局纷扰,江南之事更是沸沸扬扬。晚生…晚生倾力变法二十载,呕心沥血,然时至今日,观之种种,竟觉…竟觉恍如梦幻。
一切努力,似乎…似乎皆化为泡影,徒留虚妄。心中…实在惶恐难安。”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试探之意,也确是他此刻心中部分真实的感慨。
严嵩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扶手,良久,才缓缓叹道。
“叔大啊,你的心思,你的抱负,老夫岂能不知?这二十年来,你欲效仿商鞅、王安石,欲挽狂澜于既倒,精神可嘉。
然则…这大明朝,非是一人之天下,亦非一日可建成。积弊如山,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还是太急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至于江南之事…老夫已是半隐之人,不欲多问。世间之事,有其因果,有其定数。强求不得,强阻亦不得。顺势而为,或许…方能得其始终。”
张居正心中凛然,严嵩这番话,看似感慨,实则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自己的某种“赏识”,又撇清了对江南之事的直接干系,更暗含了“顺势而为”的告诫。
这老狐狸,果然深不可测!
书房内的谈话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进行着。
而书房外,严世藩、罗龙文等人听闻张居正竟深夜来访,皆是又惊又疑,聚集在偏厅,窃窃私语。
“父亲为何要见他?!”
严世藩语气中充满不满和忌惮。
“这张居正,分明是杨帆、徐阶一党!与我等势同水火!”
罗龙文沉吟道。
“元辅深谋远虑,或有其道理。
这张居正,非比寻常。其人才干超群,意志坚定,且深得陛下些许赏识。对其,恨之者欲除之而后快,惧之者畏其锋芒,然…亦不乏有人,对其抱有几分敬重。
如此人物,若能…若能为我所用,自是最好。若不能,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寒光。
偏厅内众人闻言,皆是沉默。
他们对张居正的感情确实复杂,既恨他处处与严党作对,又怕他手段厉害,更隐隐有对其能力和坚持的敬畏。
玉熙宫精舍内,檀香依旧,却压不住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闷。嘉靖皇帝斜倚在软榻上,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又似在倾听。
吕芳侍立一旁,神色间带着罕见的焦虑与愤懑,正低声禀报着江南的乱局。
“…主子爷,江南…江南如今已是沸反盈天!那张雨、万采等人,借着变法之名,行那酷吏之实!
变法校尉队横行乡里,强逼契奴归主,强并作坊行团,稍有不从,便锁拿拷打,甚至…甚至动辄以死刑相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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