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御座之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萧衍,猛地睁开了双眼!
不再是往日诵经时的平和,此刻那双眼中,是帝王被公然挑衅的惊怒,是父权被血亲悖逆的剧痛,还有一丝深藏其下、难以言喻的惊惧!
他枯瘦的手指因用力紧抓着御座扶手而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
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嘴角因极致的怒火而向下狠狠撇着,神色莫名显得狰狞了几分。
“身为帝女!”
萧衍的声音如同从齿缝里磨出来:
“你今日在这金殿之上素衣散发,铺展嫁衣!将人臣之礼置于何地?
将女儿家的体统、大梁公主的尊严置于何地?
你又将萧氏列祖列宗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猛地一挥手:
“陈庆之!句句不离不开陈庆之!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让你鬼迷心窍至此,连廉耻、连你身为天家贵胄的根本都弃如敝履?!
他毕竟是外男!你为了一介外男,作出此等行径,你简直是昏了头了!”
“耻辱?”
萧妙芷迎着萧衍的愤怒质问,抬头直视对方:
“陛下……皇爷爷……”
她喃喃着,忽然扯动嘴角,一个苦涩到极致的笑容绽开,眼角瞬间凝聚起浓重的湿意,泪光在眼眶中剧烈地颤动、却倔强地、死死地悬在眼眶边缘,任凭如何颤动,也绝不肯落下!
“体统?尊严?列祖列宗?”
她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陡然拔高:
“若江山不存,社稷倾覆!我等君臣,世家贵胄,乃至您这位菩萨皇帝,所有人的体统和尊严,不过是乱军铁蹄下的尘土!不过是北虏高欢屠刀下,一堆堆待宰的猪羊!一堆堆曝尸荒野的无名亡魂罢了!”
她猛地抬起手,指向采石矶方向:
“至于廉耻……”
她声音里的悲愤几乎凝成实质:
“将忠勇将士逼入绝境,将国之栋梁诬为叛逆,将千里江山送入敌手,这才是最大的无耻!才是对列祖列宗披荆斩棘创下基业最大的亵渎!”
“砰!”
一声闷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以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额角瞬间一片青紫,血丝隐现。
他浑浊的老泪纵横:
“陛下!公主殿下言辞虽,虽有些欠了妥当,但是其心泣血,其言字字锥心啊!句句皆为国,字字皆为民!
陈将军扼守采石矶,乃建康屏障命脉之地!此刻若听乱命调兵,阵前自损大将,无异于自毁长城,自掘坟墓!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泣不成声,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地面。
“荒谬!一派胡言!”
朱异尖锐的声音立刻针锋相对地响了起来,他早已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此刻他尖瘦的脸上五官几乎挤作一团,挥舞着宽大的袍袖,唾沫横飞地嘶喊着:
“陛下!陛下!诸位大人!切莫被公主殿下误导了哇!”
他抬起头,手指颤抖地指向孤身跪在中央的萧妙芷:
“采石矶!采石矶江防依旧稳固如山!此乃军报所言,岂能有假?那陈庆之,拥兵自重,屡次抗旨不遵,已是铁证如山!公主殿下今日进殿……行此癫狂之举,素衣散发,铺展嫁衣,这哪里是进谏,这分明是……是受到了那逆臣陈庆之的蛊惑,内外勾结,欲乱我朝纲啊!”
“不错!”
话音未落,另一名依附朱异与萧正德的御史立刻大步出列,端的是正义凛然。
他并未看萧妙芷,而是直接面向御座,拱手高声道:
“嫁衣逼宫,闻所未闻!骇人听闻!如此行径,岂止是不妥,简直是悖逆人伦,颠倒纲常!公主殿下,”
他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萧妙芷单薄的身躯:
“殿下口口声声为了大梁江山,可眼下所做之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践踏陛下的天威,不是在羞辱我朝的礼法?臣敢断言,殿下年轻识浅,分明是受了那奸佞陈庆之的诓骗了!恳请陛下……”
他声音陡然拔高:
“即刻将公主殿下,将公主殿下请回去!此地乃商议国事之庄严所在,岂容女子在此狂言悖行,耽搁我等臣工尽忠王事!”
“就是!就是!”
一个尖细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来自后排一名面色焦黄的官员:
“这国家大事,关乎社稷存亡,百万生灵,自有陛下与我等臣工劳心劳力,哪有女子置喙的道理!?自古妇人干政,有几个有好下场?殿下这是自误啊!”
紧接着,更多声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鼓噪而起。
朱异的党羽们此刻空前团结,他们要将那刚刚燃起的异样火焰彻底扑灭。
“公主殿下的心意或许是好的,忧心国事,可终究是深宫女子,不懂外间险恶!想来定是被那不怀好意、包藏祸心之徒给教坏、带偏了啦!”
“那可不是!”
一个粗豪的武将声音炸响,他神色晦涩的瞪着萧妙芷:
“头发长,见识短!殿下莫要再执迷不悟,被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快快回去吧,免得自取其辱!”
“妖言惑众!此风断不可长!”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乃亡国之兆啊!”
污言秽语,明枪暗箭,铺天盖地地射向那个依旧直挺挺跪着的素衣女子。
他们不敢直接否定她带来的消息,便拼命地否定她这个人,否定她的女子身份,否定她的状态,否定她的动机。
“被蒙骗了”、“女子勿谈国事”、“回宫去吧”,这些看似关切实则另有所指的话语,被他们反复叫嚣,试图用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污蔑,将她以尊严和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警讯彻底冲淡、抹杀,直至变成一场无知妇人受人挑唆的荒唐闹剧。
每一道声音,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反复切割着殿中那抹孤绝的白。
大殿之内,群情汹汹。
萧妙芷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并非警醒,而是守旧势力排山倒海般的反扑。
最初那几声尖锐的指责仿佛是进攻的号角,此刻,更多隐匿在朱异羽翼之下的官员如同闻到腐肉的豺狗,纷纷从各自的站位上抢出,争相恐后地要将污水泼向那抹孤绝的身影。
一名面白无须,嗓音却异常洪亮的侍郎挥动着象笏:
“殿下!你口口声声军国大事,可知兵者,诡道也?岂是你一深宫妇人能妄加揣测的?陈庆之狼子野心,拥兵自重,其心昭然若揭!你今日所为,正是给了他口实!你是要陷陛下于不义,陷大梁于战火吗?!”
“张侍郎所言极是!”
另一名干瘦的御史接口:
“殿下,您这身嫁衣……呵呵,穿得真是时候。不知是为谁而穿?莫非那远在江北的陈将军,便是殿下心之所系?否则,何以此等关头,行此等暧昧不清、引人遐想之举?这内外勾结四字,臣看,并非空穴来风!”
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伪善的叹息:
“唉,公主殿下年轻,难免被奸人迷惑。那陈庆之必是巧言令色,许以重利,或是……或是用了什么迷魂之术,才让殿下如此失心疯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殿下,醒醒吧!莫要再执迷不悟了,成为他人篡逆的棋子!”
“正是此理!女子本弱,心智不坚,最易受人蛊惑!殿下如今神思恍惚,言行癫狂,已是病态!恳请陛下速速遣医官为殿下诊治,同时严加看管,绝不能再让她出宫一步,与外臣传递消息!”
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否定她说话的权利,开始系统地“解构”她的一切。
她的担忧是“妇人之仁”,她的话语是“受人蒙蔽”,她的行动是“癫狂悖逆”,她的动机是“私情”或“被利用”。
他们用语言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要将她牢牢困在“无知、被惑、疯癫”的评价之下,让她所有的挣扎和控诉,都变成印证这些评价的笑话。
“够了!”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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