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大步出列,他是萧正德的亲信。他并未对着皇帝,而是直接面向萧妙芷,眼神轻蔑:
“公主殿下!这里是太极殿,是议论军国大事的地方!不是你们妇人撒泼打滚、谈论儿女私情的后花园!你穿成这个样子,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我大梁将士在前方浴血,岂容你在此扰乱军心,动摇国本!?陛下,”
他转向御座,单膝跪地,抱拳道:
“末将恳请陛下,即刻命宫中女官将公主强行带回!若任其在此胡言乱语,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损了朝廷威严!”
“请陛下圣裁!”
“恭请公主回宫!”
瞬间,大殿内跪倒了一片。
朱异的党羽,以及那些被气氛裹挟、或是本就心向萧正德的官员齐声高呼。
他们要凭借人多势众,凭借所谓的“群情激奋”,将她彻底定性,将她驱逐出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位置。
萧正德站在萧衍御座之侧,嘴角噙着一丝阴寒刺骨的笑意,好整以暇地轻轻整理着自己绣着蟠龙纹的精美袖口,姿态从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妙芷,慢悠悠地开口:
“陛下,事到如今,恐怕已非儿女私情这般简单了。溧阳公主今日这番‘惊世骇俗’之举,金殿之上公然袒护一个手握重兵、抗旨不遵的外臣……”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朝臣,加重了语气:
“这其中的意味,恐怕耐人寻味啊。陈庆之拥兵自重之心已昭然若揭!他这是想做什么?借联姻窥伺我萧氏国祚?挟持天家血脉以自重?”
他忽地转向一旁,声音陡然变得阴森起来:
“你告诉我,你今日披头散发跪在这里,以嫁衣为号,究竟是在为谁鸣冤?是在替谁威逼你的君父?!莫非……陈庆之的白袍军,此刻已经兵临我建康城下了吗?嗯?!”
“兵临城下?”
萧妙芷骤然抬头,那悬于眼眶、倔强不肯坠落的泪,在这一声质问下终于轰然滚落,她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惨烈的弧度,迎着萧正德阴毒的目光和朱异等人幸灾乐祸的嘴脸,决绝道:
“你们只看到这嫁衣刺眼,只看到我萧妙芷悖逆狂狷!好!我告诉你们,我今日为何如此!”
她猛地抬起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凶猛,白皙的皮肤被擦出一道红痕。
“我不是为陈庆之鸣冤!我是为大梁鸣丧钟!为这满殿朱紫的项上人头而泣血!为建康城百万户人家的灶火将熄而披麻!”
萧妙芷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盈满悲愤与哀求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喋喋不休的臣子,直直刺向御座之上那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天子,她的祖父萧衍:
“陛下!”
这一声,让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您要体统,要尊严?”
她一字一顿:“孩儿今日,就还给您!”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尚未完全理解这“还”字含义的目光中,萧妙芷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动作!
她猛地抬起双手,并非向着任何人,而是伸向自己!纤细的手指精准地抓住素白中衣那紧扣的领口,然后,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决绝,猛地向两旁一扯!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尖锐刺耳。
精致的盘扣崩落,滚落在地砖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那严实包裹着脖颈与锁骨之下的素白丝绸被猛然分开,一抹雪白的肩颈,线条优美的锁骨,乃至更下方一抹隐约的弧度,瞬间暴露在冰冷得如同凝结的空气之中,也暴露在无数道骤然凝固的、混杂着震惊、鄙夷、贪婪、骇然,乃至不知所措的目光之下!
“啊!”
数声短促到几乎被掐住脖子的惊呼从几个年轻官员或内侍口中溢出,有人下意识地背过脸去,更多人则是目瞪口呆,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这堪称自辱的举动,已然让众人一时之间难以理解!
然而,萧妙芷并不是要自辱。
就在众人被她这“失心疯”般的举动震慑得心神失守的刹那,她的手更快地探向了自己披散的乌发之间!那里,深藏着一支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毫不起眼的木钗。
此刻,这支平日里用来固定青丝的木钗,被萧妙芷紧紧握在手中,虽是木制,但常年使用,簪尖已被磨得异常锋锐。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流畅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猛地将那闪烁着寒光的簪尖,死死地、精准地抵在了自己刚刚暴露出来的、白皙到几乎透明、能看清淡青色血管的、无比脆弱的咽喉之上!
动作坚决,让那坚硬的木质簪尖瞬间刺破了娇嫩的肌肤。
一滴艳红得触目惊心的血珠,立刻从簪尖与肌肤接触的地方沁了出来,沿着她雪白的颈项,蜿蜒出一道细细的、却无比刺目的红线。
然后,那血珠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皮肤的牵绊,无声地垂直坠落,正滴落在她膝前铺展于地的、那件素白嫁衣上,用金线绣制的、正欲展翅高飞的鸾凤的眼眸之上。
一点赤色,落在素白之上,点在凤凰眼中。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那素衣散发,颈染鲜血,嫁衣铺地的女子,不再是柔弱的公主,而是一尊凄艳绝伦的雕塑。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真正的、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的、死一般的寂然。
所有算计,所有攻讦,所有所谓的纲常礼法,在她抵于喉间的木钗和那滴落在凤凰眼中的血珠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大殿之内,时间仿佛被冻结。那支抵在咽喉的木钗,以及蜿蜒而下的血线,成为了殿内唯一的焦点。
萧妙芷昂着头,散落的黑发如瀑般垂在身后,更衬得那段裸露的脖颈线条纤细得不可思议,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裂。然而,在这极致的脆弱之下,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刚硬,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她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御座之上。
御座中的萧衍,那原本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的瞳孔,在萧妙芷扯开衣襟、木钗抵喉的瞬间,无法控制地骤然收缩,脸上那惯常的威严与淡漠消失不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
萧妙芷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
“陛下!”
这一声呼唤,再无半分孙女儿对祖父的孺慕。
“孩儿心意已决!”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现在,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她的目光扫过御阶下那些或惊惧、或愤怒、或鄙夷的面孔,最终再次锁定萧衍:
“第一条路!您现在就下旨,允准孩儿身着这身嫁衣,亲赴采石矶!孩儿不要仪仗,不要护卫,只求勿要再调动采石矶兵将,孩儿只需一匹快马,直奔江防!若采石矶安然无恙,是孩儿妄言,孩儿愿自刎于军前,向三军谢罪!若城破……”
她深吸一口气:
“儿臣就第一个死在那城头!用我这身血肉,挡在北虏的铁蹄之前!为萧家列祖列宗,为这您亲手创立的大梁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让天下人都看看,萧家的女儿,不是只会躲在深宫绣花的玩物!她敢为这个国去死!”
“还是……”
她的语调猛地一转,握着木簪的手微微再加了一分力。那锋利的簪尖应声又刺入肌肤一分!
更多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涌出,汇聚成一道细细的血流,沿着她雪白的颈项蜿蜒而下,瞬间染红了她素白的中衣领口,也染红了她紧紧握着木钗的、骨节发白的纤纤玉指。那鲜红与素白、与木钗的深褐交织,构成一幅无比刺目、凄厉的画面。
“还是让孩儿今日就血溅这太极殿?!”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用我这条命,让这满殿衮衮诸公,这些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纲常礼法的大人们,亲眼看看!看看他们的陛下,是如何在金銮宝殿之上,逼死自己的亲孙女!逼死一个只想为国尽忠、只想保住萧家基业的女子!”
她猛地将视线转回萧衍,诘问道:
“也让后世的史书工笔,为我萧妙芷,这个被逼死在祖父面前的梁国公主,记下这受尽屈辱却无从辩白的一页!”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拷问:
“也为您,大梁皇帝陛下,记下这眼睁睁看着忠言被污、骨血殒命,却无动于衷的,这般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让孩儿死在御敌的城头,还是被逼死在殿上?!”
“陛下!”
“您来选!”
整个太极殿,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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