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异的话音刚落，萧正德便一步踏出：
“陛下！此等罔顾皇室体统之举，亘古未有！若不施以雷霆之威，严惩不贷，置天家威严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我萧氏列祖列宗于何地？！此风一开，国将不国！”
他猛地一甩袍袖，目光冷冷地扫过萧妙芷：
“今日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萧梁和那前齐何异！
此女已非萧氏子孙，乃被妖邪迷惑、勾结外将、意图祸乱我大梁江山的妖孽！儿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我萧氏基业万年计，大义灭亲！将此妖言惑众、罪不容诛的孽障，即刻交由宗正府议罪！以儆效尤！至于那拥兵自重、抗旨不遵、蛊惑公主的陈庆之，当以谋逆大罪论处！请陛下即刻下旨，罢其官职，夺其兵权，锁拿进京，明正典刑！”
就在这滔天的构陷之词几乎要将萧妙芷彻底淹没之时，一声苍老的断喝炸响：
“住口！尔等休要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徐勉须发戟张，一步踏前，几乎与朱异、萧正德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他枯瘦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御座之上的萧衍：
“陛下！公主殿下今日之举，固然惊世骇俗！然其心可昭日月！其志可撼山河！金殿之上，素衣散发，颈染热血，立此血誓！誓与忠臣同进退，誓与社稷共存亡！此乃何等的至忠至烈！古之忠臣义士，不过如此！”
他猛地抬手，枯槁的手指指向御阶上那件铺陈开的、沾染着血迹的白色嫁衣，声音悲怆而激昂：
“殿下以此嫁衣为证，以性命为注，非为私情，实乃为国请命！反观临贺王与朱异！”
他猛地转向萧正德和朱异，目光如电：
“尔等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可曾有一刻将江山安危、将士性命、黎民疾苦放在心上？尔等不思江防危殆如累卵，不顾采石矶将士在血泊中哀嚎！终日所思所想，不过是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排除异己，甚至逼死宗室，祸乱朝纲！尔等今日所言所行，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其心可诛，其行更甚于叛贼！”
徐勉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几乎要泣血的控诉：
“陛下！若因殿下此等至忠至烈之举而加罪，而听信奸佞谗言诛杀忠良、自毁长城，试问天下忠义之士，谁不心寒？试问采石矶浴血奋战的将士，谁不齿冷？若采石矶因此奸计而失守，建康门户洞开，北虏铁蹄踏破宫门之时，便是尔等今日构陷忠良、逼死宗亲之罪，罄竹难书之时！请陛下明察！明察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老泪纵横。
“徐仆射……徐仆射言之有理啊！”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荒谬！徐勉！你这是为叛逆张目！公主殿下少不经事，故此才会被人哄骗，你一把年纪，难道也会被人哄骗不成？”朱异的党羽立刻跳出来反击。
“疯了！都疯了！金殿之上，血溅五步，口出狂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有老臣捶胸顿足，既痛心于朝堂的混乱，又对萧妙芷的极端感到无法理解。
“以言杀人！不成体统啊！”终于又有人忍不住，冒着得罪朱异的风险喃喃自语。
萧妙芷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冷冷地扫过朱异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扫过萧正德眼中毫不掩饰的狂喜。
那目光，如同在看两只在污秽泥潭里蠕动的东西，充满了深入骨髓的蔑视与不屑。
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混合了无尽讥诮、看透一切的绝望、以及一种彻底的了然的冰冷弧度。仿佛是神祇在云端，俯视着人间蝼蚁们上演的这出荒诞而可悲的闹剧。
她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御座之上那个脸色变幻不定的萧衍，嘴唇轻轻动了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视着萧衍的眼睛：
“孙女的命，在这里了，”
她微微抬手，染血的袖口展露些许，象征着她已无力反抗，也无需反抗：
“孙女的话，也在这里了。”
这句话轻轻落下，不像控诉，更像是一种最后的交代，一种将一切选择权交还到至亲手中的坦然。它再次让偌大的宫殿陷入安静。所有的攻讦，所有的辩护，在这一刻，在这纯粹的血脉呼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失去了所有意义。
是啊，论及血脉，在这萧梁皇室之中，如今除了那个许久不出东宫、几乎被遗忘的正牌太子萧纲之外，最尊贵、最正统的，不就正是眼前这位溧阳公主萧妙芷了吗？
她是前昭明太子嫡女，是萧衍嫡亲的孙女，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最为纯粹的帝王之血。
而那个在一旁看似义正辞严、咄咄逼人的临贺王萧正德，他再是嚣张跋扈，再是得势，究其根本，他终究不是御座上那位皇帝菩萨的亲生骨肉。他不过是养子，是臣子，他的血脉，与那九龙御座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这一刻，无数目光在萧衍、萧妙芷和萧正德之间隐秘地流转。萧正德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无声的、基于血脉的鄙夷和比较。他拥有权势，却缺乏那最让人无法辩驳的传承。
萧衍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御阶之下。那件铺展在刺目朱红之上的素白嫁衣，如同一面无声控诉的幡旗。
而站在嫁衣旁的萧妙芷……他的孙女，昭明留下的唯一骨血！
素衣褶皱，沾满斑驳的血迹和尘土。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被冷汗和血污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那双曾经温婉如江南春水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焚烧殆尽后的灰烬般的平静，一种洞穿生死的、无畏的坦荡。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
可这目光，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
失落！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席卷了他。
他，大梁天子，此刻竟被自己的亲孙女，以这种方式，在金銮殿上万目睽睽之下，逼到了绝境！
这是他的孙女啊！昭明唯一的孩子！那个曾经在御花园里扑蝶、会甜甜地叫他“皇爷爷”的孩子！此刻却像一个陌生的敌人，用生命向他发出最后的通牒。那平静的眼神，破碎的衣衫，颈间的血痕……每一处细节都在切割着他作为一个祖父的、早已被权力冰封的情感。
“菩萨皇帝”？一个多么讽刺的称号！
这么些年来他醉心佛事，吃斋念佛，以慈悲自诩，以期能以无量功德达成所有的帝王都曾有过的幻想，长生。
可眼前这一幕，至亲骨血在朝堂上以命相逼，被污言秽语构陷，甚至被他这个祖父默许的奸佞逼至绝境，与他所追求的慈悲、平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形成了何等残酷的讽刺！佛在哪里？慈悲在哪里？他感受到一种信仰根基被撼动的、深深的眩晕和无力。
朱异和萧正德的狂喜与狠毒，他看得清清楚楚。
孙女破釜沉舟的一步，非但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反而给了对方把柄。
他明白孙女的用意，用自身作保，赌上一切去保陈庆之，保采石矶那一线摇摇欲坠的希望。
可是，可是，她怎么就这般天真呢？和昭明一样，他们怎么就这般天真呢！？
萧衍枯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神复杂地瞪着御阶下那抹凄绝的身影。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殿外漏进的微光，穿过高高的窗子，落在萧妙芷染血的素衣上，落在御阶上那件白得刺目、却又染着凤凰泣血的嫁衣上。
众人都在等着萧衍做最后的决定。
“呃……”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声音，终于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边缘，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帝王即将在沉默中爆发的刹那。
“报！！！”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带着无尽惊恐的声音从外面猛地传来。
“报！陛下！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话音未落，那两扇象征着无上威严、重若千钧的殿门，被轰然撞开！刺眼的天光瞬间涌入，照亮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也照亮了殿内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萧妙芷的血腥气。
一个身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破碎的血葫芦，滚了进来。他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布料，碎布片与翻卷的皮肉黏连在一起，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他的一条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脸上混杂着干涸和新涌出的血迹，只有那双因极度恐惧和疲惫而爆凸的眼睛，还残存着一丝活气，死死地盯住御座的方向。
他扑倒在大殿中央，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痉挛都从口鼻中呛出大量混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
“陛……下……八百里……加急……牛渚……牛渚……”
那名传令兵士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嘶哑：
“破了！牛渚……被高敖曹使计……攻破了！守军……全军……覆没……韦黯将军……力战……殉国了！！”
“噗！”
几乎在那个传令兵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御座之上，一直死死压制着那口逆血的萧衍，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鲜红的血雾在空中弥漫开来，星星点点喷洒在他身前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案之上！
案上那副绘着壮丽山河的、巨大的江南舆图，瞬间被染红了一大片！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瘫在血泊中的士兵残破的喘息声，和那染血的舆图上，象征着建康门户的“采石矶”三个字，在粘稠的血迹中，缓缓变得模糊，最终被彻底覆盖……
“陛下！”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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