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萧衍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殿下那个素衣染血、昂然开口的身影上。
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感涌来,他面孔由煞白骤然转为一种骇人的酱紫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颅。
“呃……”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间却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的、痛苦而愤怒的声音。他那原本稳坐的身躯剧烈地一晃,宽大的龙袍袖口拂过御座扶手。若非双手死死扣着御座,几乎就要栽倒下去。
殿内群臣被天子这剧烈的反应骇得魂飞魄散,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响起,无数道目光惊恐地在皇帝与公主之间逡巡,大气也不敢出。
在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衍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儿……”
这两个字仿佛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祖父的悲音,但随即就被帝王的无上威严彻底淹没:
“你就是这般……这般同朕说话的么?!以死相逼?!在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君父?!”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胸膛剧烈起伏,那酱紫色的面容上,怒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燃烧。
萧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牢牢锁住萧妙芷,不容她有丝毫闪避。
“好!好!好一个心意已决!好一个血溅太极殿!”
他连说几个“好”字,话音猛地一顿,手臂抬起,直指向萧妙芷身前那件铺陈于地、素白为底、金线绣鸾、此刻却沾染了点点殷红血渍的嫁衣!
“那朕问你!”萧衍的声音陡然拔高:
“若只是担忧军情,若只是想要死谏,你大可直言!甚至可以撞柱明志!朕,或许还会赞你一句贞烈!”
他的目光紧紧逼视着萧妙芷的眼睛:
“可你告诉朕!你今日……你备下这个,究竟意欲何为?!”
“说!”
话音未落,他指向萧妙芷身前的嫁衣,神情愤然。
萧妙芷手中木簪“叮”的一声轻响,跌落于冰冷的金砖地面,簪尖那点刺目的猩红格外醒目。
她却看也不看,反而猛地站起身,褶皱的素白中衣在死寂的空气中发出细微的、撕裂般的声响,颈间那道血痕蜿蜒,衬得脸色愈发惨白。
“陛下!您问儿臣为何准备嫁衣?”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用力一抖,那件象征着女子一生最极致期许的白色嫁衣,如同月华匹练霍然展开在太极殿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冰纨越罗流淌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其上银线绣制的凤凰衔珠纹华美而神圣,而之前滴落在凤凰眼眸中的那一点赤红血珠,此刻竟已洇开些许,如同神鸟泣血,在满堂肃杀的金黄朱红中,泼洒出惊心动魄的凄艳!
她无视所有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御座之上那双因极致惊怒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轻笑了一声:
“孩儿要做什么,陛下难道不知道么?”
御座上的萧衍,身体微微前倾,喉结急速地上下滚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鼻孔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翕张。
“孩儿今日自备嫁衣,不为他事!”萧妙芷的声音陡然拔高:
“只求陛下恩准,溧阳公主萧妙芷,欲要嫁与白袍将军陈庆之,恳请陛下成全!”
“轰!”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狠狠劈落在所有人的头顶!
就在萧妙芷话音落下的瞬间,“哐当”一声脆响。
朱异手中紧攥着的象牙笏板脱手而落,狠狠砸在地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脸上的谄媚瞬间凝固,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阴谋得逞的狞笑如同毒蛇般从眼底深处飞速掠过,布满细纹的眼角都因这极致的兴奋而抽搐了一下。
他几乎要忍不住当场大笑出声!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溧阳公主,你终究是太嫩了!你可知你这一句话,便是铁证如山,便是亲手将陈庆之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将你自己,钉死在了“勾结外将,威逼君父”的耻辱柱上!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萧正德,眼中闪烁着“成了!快!快落井下石!”的强烈暗示。
萧正德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如同饿狼看到猎物般的狂喜与狠毒光芒!
他先是一怔,随即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咧开一个阴冷的弧度。
好啊!太好了!萧妙芷,你简直是愚不可及!你这一句“愿嫁陈庆之”,比陈庆之多少大逆不道的行径还要大逆不道!
他感觉一股巨大的、即将攫取最终胜利的狂喜冲击着心脏,让他几乎要拍案而起。铲除陈庆之的最大障碍已去,甚至还能顺带将这个碍眼的侄女彻底打入深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借口吗?
须发皆白的老尚书徐勉身体猛地一晃,仿佛瞬间老了许多。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布满皱纹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完了……”
公主殿下,你何其……不智啊!这一句话,非但不能救陈庆之,救采石矶,反而会将所有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身边几位同样心系国事的同僚,有人震惊得嘴巴微张,久久无法合拢,眼中既有对公主不顾一切勇气的震撼,又有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的深切恐惧。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整个太极殿轰然炸开!
“她……她疯魔了不成?竟敢……竟敢在太极殿上私定终身?还是与那单家子陈庆之?!”
一名老臣指着萧妙芷,手指颤抖。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这要是传了出去我大梁皇室威仪何存!”
另一个声音激动地嘶吼着。
“坐实了!内外勾结!这是坐实了!陈庆之果然包藏祸心!连公主都被他蛊惑至此!”
朱异的党羽立刻抓住机会,尖声叫嚷。
“公主殿下……真女中巾帼也!可……唉!”也有零星压抑着的声音,带着惋惜与不忍,但瞬间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议论、指责,种种声音汇聚成一片琐碎的、混乱的声浪。
这巨大的喧嚣,比之前所有的攻讦更甚,充满了对纲常礼法被彻底践踏的恐慌和愤怒。
在这几乎要撕碎一切的声浪中心,萧妙芷却恍若未闻。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猛地俯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决绝的姿态,将手中那件象征着女儿家最极致梦想也在此刻化作祭品的白色嫁衣,小心铺展在御座之前那象征无上权力与威严的朱红御阶之上!
素白如雪的冰纨越罗覆盖在深沉刺目的朱红御阶之上!凤鸟眼中一点刺目的红,在满殿金碧辉煌的映衬下,如同泣血的神鸟被摁在了权力的祭坛之上,散发着一种神圣的美感。
下一刻!
在所有人或惊骇、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萧妙芷沾着自己颈间伤口温热鲜血的手指猛地抬起,指向太极殿殿门之外!
她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凤凰在烈焰中发出的最后清唳: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萧氏妙芷今日在此立誓,”
声音拔高到极致:
“妙芷甘愿身许陈庆之,若陈庆之负梁叛国,行不忠不义之事!妙芷愿亲手斩其首级,悬于此门!”
“亲手”二字,咬得极重,她的眼神在这一刻仿佛穿透了殿门,看到了遥远江防之上那个人的身影。
说完这一句,她的声音更加高亢:
“若天不佑梁,江山倾覆!妙芷必与采石矶共存亡,以身殉国,绝无苟且!”
萧妙芷昂首挺立在御阶之下,素衣染着颈间血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颈间的伤口仍在缓缓渗出血珠,一滴,又一滴,无声地落在她脚下,晕开暗红的印记。
身体因为之前的激动微微颤抖,但她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挺直了脊梁。
这誓言带来的安静仅仅持续了不到两个心跳的时间。
朱异眼中那狂喜的狞笑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弯腰,扑过去一把抓起地上那根摔落的象牙笏板,也顾不上姿势狼狈,立刻抢步出列:
“陛下!陛下明鉴啊!”
朱异高举笏板:
“众目睽睽!公主殿下竟敢在金殿之上,大庭广众之下,私许终身于外臣!此非小儿女私情,实乃惊天之叛逆!铁证如山!这便是陈庆之挟持天家血脉,蓄意蛊惑,图谋颠覆我大梁社稷的铁证!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哇!”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狂乱地挥舞着:
“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此悖逆人伦、勾结外臣的溧阳公主禁足宫中,不可再让其私自前往采石矶!另外,臣请速发火急金牌,锁拿陈庆之回京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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