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龙雀司紧急军情!”
帐外传来的急促喊声打断了高欢正在批阅的军报。
他手中狼毫微微一顿,墨汁在绢帛上晕开一小片暗色。
苏绰已从斥候手中接过那枚封着火漆的竹筒,轻触筒身特制的凹凸纹路确认无误后,方才双手奉上:
“是从建康发来的。”
高欢放下笔,接过竹筒时注意到苏绰双手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素来沉稳的谋士极少如此失态。
“看来不是好消息。”
高欢一边说着,一边轻叩竹筒底部的暗格,取出里头的密报。
当他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暗记,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跳。
帐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
“这位江南的公主果然是个妙人儿。”
高欢轻笑出声,将密报递给苏绰:
“朕倒小觑了这位帝女。“
苏绰快速浏览密报,瞳孔急剧收缩:
“溧阳公主竟敢在金殿之上素衣散发,以嫁衣逼宫?还……”
他声音戛然而止:
“这般逼迫萧老翁,只怕……”
高欢已站起身走向沙盘,轻点采石矶位置:
“江南风流人物,的确让人神往。”
苏绰额头渗出细汗:
“如此一来,我们诱使萧正德调离采石矶守军的计划……”
“已然废了。”
高欢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话,却不见半分恼怒,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得很。朕原以为建康尽剩些贪生怕死之徒,不想还有这等奇女子。”
帐外传来铠甲碰撞声,侯景粗犷的嗓音由远及近:
“陛下!末将听说,”
掀开帐帘的瞬间,他识相的闭上了嘴,高欢反常的表情让他本能地绷紧了身体。
高欢转过身,眼中锋芒乍现:
“万景来了,正好。”
他屈指轻叩沙盘边缘:
“计划有变。采石矶守军不会北调了。”
“什么?”侯景瞪大眼睛:
“萧正德那个蠢货当真连这点事都办不利索?”
“不是萧正德的问题。”
高欢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是那位溧阳公主,咱们的人刚传来消息,说她穿着嫁衣闯太极殿,用木钗抵着喉咙逼萧衍收回成命。”
他忽然看向侯景,打趣道:
“若你夫人这般对你,当如何?”
侯景被问得一愣,黝黑脸上竟泛起尴尬的红色:
“这……”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
彭乐皱眉出列:
“陛下,既然如此,不如让末将即刻强攻采石矶!”
“不急。”
高欢踱步向前,目光如炬,穿透帐门,仿佛遥望着建康宫阙的方向,轻声道:
“昔年曹孟德临江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朕颇不以为然。
方才猛然间听到萧梁一女子用这等法子坏了我等谋划,却是一时感慨,谁能想到如今萧梁国祚之气运,竟系于一女子之身!好一朵帝女花!哈哈哈!”
诸将心头那点因计划受挫而生的阴霾,竟被这豪迈的笑声冲散了大半。
苏绰正要开口,高欢却是心中一动,摆摆手,从案头取来一张纸笺:
“如今江南这对佳儿女眼见得日后要成一段佳话,我等若是只知舞枪弄棒,将来就这般过了江,岂不是大煞风景!”
说着,高欢踱到案前坐定,看向苏绰:
“令绰。”
“臣在。”
“朕没有魏武帝那般倚马可待的文才,”
高欢开口,语气淡淡:
“但此刻胸中有几句歪句,却是不吐不快。帮朕研墨。”
“臣,遵旨。”
苏绰口中应着,连忙挽起袖口,取过那方沉甸甸的御用古砚。
苏绰以前见高欢写过几篇诗赋,特别是上回在长江边,和的那首《短歌行》。
那诗句,苏绰至今记忆犹新,没有寻常文士的雕琢气,却有如北地长风,带着金铁交鸣之声,直抒胸中块垒,听得三军将士热血沸腾,连他自己这等自诩熟读经史的人,也觉一股雄浑之气直冲顶门。
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高欢在诗赋上面,是有些道道的。
可谓是心中有沟壑,笔下自有风云,端的是难得的天分。
因此,苏绰有心要再鉴赏一番。
只见高欢执笔沉吟片刻,随后笔走龙蛇,在笺上泼洒开来:
“雨打风吹去。
更那堪、建康鼓角,戍楼重诉。
十六韶华承玉露,泪染宫砂如注。
知否是、前生劫数?
过眼滔滔云水怒,算人间未了痴人处。
人有恨,天知否?
寒潮暗涌瓜洲路。
照荒营、半规冷月,霜蹄凄苦。
胡马一声肠断处,谁记霓裳羽舞?
凭割断、柔丝万缕。
千古兴亡多少事,但女儿亦有英雄气。
埋碧血,香如故。”
苏绰一直立在高欢身后,见他写完,心中却是越发迷茫了起来。
气势倒是有的,但是当苏绰试图以他熟悉的文学文学素养去欣赏的时候,却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错位感。
“这是篇什……什么东西?”
他心中默问,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它比五言长上许多,却又远远不及那些铺陈扬厉的汉赋。
句式更是古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参差不齐,三言、四言、五言、七言交错叠用,全然不见古诗规整之美。
几乎是出于一种文人的本能,他在心中默默推敲起格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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