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风吹去……‘去’字仄起,下句……”
这一推敲,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平仄转换之间,全然不依常法,对仗之处虽有,但也难说工整。
这完全颠覆了他多年建立起来的诗学框架。
他不禁回想起陛下此前的诗作,无论是气韵沉雄的‘短歌行’,还是其他即兴而成的篇什,虽不尚浮华,但皆在法度之内,自有其筋骨与章法。可眼前这篇……
还是那句话,这是篇什么东西啊!?
“陛下……今日为何……”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担忧:
“莫非是计划受挫,心绪不宁,以至于文思偶有滞涩?”
但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立刻否定了。陛下方才书写时那种睥睨自信的神采,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绝非心绪不宁之态。
苏绰的视线再次落回纸笺,试图越过形式,去感受文字背后的内核。
挺好,是的,抛开格律不谈,无论是意象还是遣词,都挺不错。
但关键是,既然是诗,他就得合格律啊!
高欢将手中狼毫轻轻搁在笔山上,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苏绰。
见他神情莫名欲言又止,高欢心中了然,主动开口:
“看令绰神色,可是在疑惑,朕今日这文字,为何不循旧制,不拘格律?”
苏绰心头一凛,连忙躬身:
“臣不敢。陛下笔墨,自有深意,只是臣学识浅薄,一时未能参透其中玄机。”
高欢哈哈一笑:
“诸卿可知,朕这次为何不用骈赋,而以此体书写心声?万景!”
再次被点名的侯景一脸茫然:“陛下?”
“朕以前叫你多读书,朕问你,你读那些骈四俪六、典故层叠的长篇大赋时,感觉如何?可能字字明了,句句会心?”
正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对付采石矶的侯景愈发茫然了。
明了?什么就明了了?不是在讨论军略吗?
他硬着头皮道:
“臣,臣不知……”
高欢当即开口:
“便是为此了!而今许多锦绣文章,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美则美矣,却摆在高阁之上,寻常百姓,乃至军中儿郎,几人能触?几人能懂?
朕出身边镇,起于寒微。那些铺陈华丽、典故堆砌的长篇大赋,是锦缎华服,美则美矣,却离人间烟火太远,朕素来不喜欢,也不是天下万千寻常士卒百姓能懂的。”
顿了顿,高欢继续道:
“朕自幼熟知阴山脚下的风俗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寥寥数语,天地辽阔,生机勃勃,便如在眼前。此等文字,不事雕琢,直抒胸臆,颇为可人!”
他语气一转:
“故而,朕私下揣摩多年,取其神髓,破其格局。
既然诗有定式,赋有严规,那何不另辟蹊径呢,不拘平仄对仗之严苛,但求情意真切,句随心动,长短由之。或婉转缠绵,或慷慨悲歌,一切形制,皆为我胸中块垒服务!”
高欢环视众人:
“朕命之曰,‘长短句’!或者可以称之曰,‘词’!”
“词?”
苏绰等文臣谋士眼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惊异。
高欢声音陡然拔高: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抒怀言志,不是世家高门、经学老儒专有的!
那些寒窗数载、却因出身而报国无门的寒门子弟;那些在军旅之中,胸有韬略块垒却拙于古典辞藻的忠勇将士;
甚至那些只在市井间识得几字、心中却藏着悲欢离合的寻常百姓……皆可借此‘词’之一道,一吐胸中丘壑!”
他猛然抬手,指向帐外:
“文章,不该高高在上的被供奉起来,只成为少数人把玩的雅器!
江南昭明太子集毕生心血编纂《文选》,搜罗锦绣文章,可谓功在千秋,朕亦敬其辛劳。但是,其中华章虽好,却独独少了些人间烟火气,少了些征战沙场的金戈之声,少了些田垄巷陌的真情实感,终是一件憾事!”
他的目光回到案上那阕墨迹未干的‘词’,轻声道:
“今日,朕便以这‘长短句’,赠予江南佳儿女,此调,便命其为‘贺新郎’罢!”
“陛下!”
一个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响起,只见苏绰上前两步,原本沉稳的面容此刻因心潮澎湃而泛着红光,眼中异彩连连。
他面向高欢,深深一揖,声音激动:
“陛下!臣,臣今日方知,何为‘文脉’之真义!”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尚存疑惑的同僚,高声道:
“昔日江南士人,常讥我北地只知弓马,不谙文采,谓我江北无文脉。今日,陛下此词一出,何止是开文章之先河?这分明是为天下苍生,开辟了一条畅所欲言的康庄大道啊!”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胸中积郁一扫而空:
“《文选》固佳,然其遴选标准,终究囿于士族之审美,难脱窠臼。
陛下此举,乃是以帝王之尊,行开天辟地之事!此‘词’一体,不拘格律,唯重情真,句式长短错落,节奏顿挫飞扬,正合我北地儿郎豪迈不羁之性情,更能容纳世间万般情感!从此,我北国将士,不必囿于四六骈文,大可放开喉咙,用这‘长短句’唱出胸中的壮志豪情!这,才是真正属于我朝所有人的文脉啊!”
饶是自诩脸皮厚度非同一般,可听到苏绰吹成这个样子,高欢还是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他抬眼看向激动得面色微红的苏绰,又扫过帐中那些因苏绰之言而目光灼灼的将领们,不由得哑然失笑:
“令绰啊令绰,”
他连连摆手:
“你这番赞誉,实在是……过了,太过了!
你称此为‘开文章之先河’,朕,实不敢当。此‘长短句’,或称‘词’,当真算不得朕凭空开创。”
他微微摇头:
“细细想来,其可称得上是承《诗经》‘国风’之遗韵?‘关关雎鸠’、‘蒹葭苍苍’,何尝不是先民发自肺腑的歌吟呢?再观两汉乐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其叙事之生动,情感之真挚,句式之灵活,岂非早已为此体铺就了道路?”
他稍稍前倾身体:
“文学一道,如同江河奔流,自有其势。形式总会因时而变,旧的格律若过于严苛,束缚了情感的表达,那么一种更为自由、更贴近当下言语、更能被普通人所运用的新体,便必然会破土而出。
朕不过是比许多人更早地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势’,顺手推了一把而已。”
他语气笃定:
“即便没有朕,十年,五十年,乃至百年后,也定会有另外一个人,在某个时刻,将这股潜流引出地面,令其汇聚成溪,最终奔涌成河。
此乃时势使然,非一人之功可独占。它早早晚晚,都该大行于世!”
最后,他轻轻拍了拍案上那阕《贺新郎》,姿态洒脱:
“朕,不过是适逢其会,恰在此刻,借此契机,将其名之曰‘词’,并以此体,书写了一段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罢了。
若说有功,或许不在于‘开创’,而在于……‘顺应’与‘推动’。令绰,诸位,明白了吗?”
帐内一片寂静。苏绰怔在原地,脸上的激动红潮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索与叹服。
这不贪天功为己有的气度,比那“开创者”的名头,更显陛下胸襟宽广啊。
这一刻,苏绰所感受到的,已非单纯的文学震撼,而是一种源自人格、更为深刻的折服:
“陛下胸怀之广阔,立意之高远,远超古今!这‘贺新郎’……贺的岂止是江南佳儿女?贺的更是这即将因‘词’之一道而文风炽盛、万民同声的煌煌盛世啊!”
“哈哈,”高欢朗声一笑,明智的换了个话头,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文书,语气平常:
“好了,闲篇揭过。”
他在《贺新郎》的词笺上轻轻一点:
“将这阕词,使上好的朱红绫绢仔细誊录了,务必要字迹工整,装帧得体。”
他略一沉吟,继续吩咐:
“明日,选派机敏善言的使者,持此词,送往采石矶梁营。就说是朕,恭贺他白袍将军陈庆之,与那位琼楼帝女,喜结良缘,佳偶天成。”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