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一章
狄公回到楼上房间,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品尝,此时他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郎琉的话听起来不假,似乎没有破绽,玉珠串盗窃案这才有了些眉目。那个姓霍的牙侩固然不会再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己去搜寻那串珠子呢?或者可能他已经得到了那串珠子。他要这玉珠串有什么用呢?恐怕不会是为了钱财,这个牙侩必然卷入了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碧水宫里的人?不然怎么会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会露馅。再说,戴宁究竟有没有拿到珠子呢?戴宁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玉珠串也确实失窃了,料想戴宁偷到玉珠串是无疑的。他之所以没有把玉珠串交给郎琉,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那牙侩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锭换走了玉珠串,这样就绕过了郎琉,省去了一个环节;二是戴宁自己把珠子藏起来了——不是带回青鸟客店,而是埋在了从碧水宫到清川镇的路上,比如松林里、河滩边或者野坟中,想熬过郎琉的盘问后,再去把珠子挖出来,带到十里铺和魏黄氏一起快活。
如今看来,昨夜袭击他和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很可能不是郎琉的手下,而是那牙侩派来的。难道说他去碧水宫见三公主的事被人暗中知道了,并立即采取行动,阴谋袭击?京师的那个熟人不在碧水宫里又能在哪里呢?这伙人一计不成,白白折了四条人命,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设计暗害自己,自己必须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考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狄公警觉地抽出宝剑,挨到门边听动静,然后慢慢拔开门闩。
来人竟是郎琉的账房。
“郎大掌柜请先生到店堂说话,他刚接到一封信。”账房作揖道。
狄公把宝剑放在圆桌上,答应后关上房门,跟着账房来到店堂。
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见狄公下楼,急忙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递给狄公:“送信的把信往我房中一扔就偷偷溜了。”
狄公拆开信札,竟是那牙侩的笔迹,信中说他没能如期和郎掌柜商谈购买生丝的事,深感遗憾,还约郎琉今日黄昏酉时去河滩边的库房见面,商议看货样之类的事情。
狄公说:“我正想见见这位牙侩先生。”
“珠子没拿到,怎么能去?他不是要‘商议看货样’吗?算了,让他白跑一趟,我不去见他。”郎琉说道。
“郎掌柜这话就错了,姓霍的拿着金锭来给你,你还不想要?”
“这怎么说?我拿不出珠子,怎么收他的金子?”郎琉不解地问。
“郎掌柜也太老实了。”狄公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家伙,劈头就问金锭带来没有,他要是说带来了,就照常收下。他要想看珠子,就告诉他我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些被宫中禁卫抓住,虽然没拿到珠子,但冒死办事,怎能不付报酬?”
郎琉着急地说:“这岂不是骗他的金子?他能甘心吗?”
“骗他就骗他,又能怎样?对付这种人,就得多用心计骗他。你想他偷那珠串有什么用,如果把事情宣扬出去,就抓住他见官,先去军寨告发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真要治罪,他怎么受得了。他要是明白人,早就依了你,白给你金锭就算了,要是发作,对他有什么好处?”
郎琉听了,喜出望外:“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你我各分一半。我的账房和你一起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面的,牙侩认识他,不会起疑。”
狄公说:“郎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仓库四周围住,密不透风,不怕牙侩插翅飞走。”
郎琉感叹道:“梁先生真是当世俊杰,人中龙凤,相见恨晚,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我手下尽是些没用的人。”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二章
狄公决定立刻去军寨见邹校尉。他回房取了药箱和葫芦,刚要出青鸟客店,就看见紫茜站在门口和一个卖胭脂铅粉的老妇人闲聊。紫茜看见狄公,便姿态妖娆地凑过来,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他。
“梁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怎么样?”她说着抬手将梳子插在鬓边。
狄公连声称赞,正想打发紫茜离开,她却低声说:“留意街对面那两个人——打听完你的住处后,已经在那里等了半天了。”
狄公偷眼一看,街对面九霄客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都穿着玄缎灯笼裤,腰带束得很紧,脚蹬麻鞋,裤腿扎起,一副干练的短打打扮。他心想来者不善,必须小心提防,便朝紫茜眨眨眼表示感谢,然后摇摇晃晃走上大街。
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搭话,只是在后面悄悄跟着。狄公故意时快时慢地走,几次想甩掉他们,可这两人是个中高手,始终紧跟不放。
眼看快到军寨辕门,狄公抬头看见柳兵曹率领一队巡丁走来。他急中生智,放慢脚步,等后面两个汉子靠近时,猛地回身大喊:“有贼!有贼!”同时伸手抓住前面一个汉子的衣袖,“这家伙胆子真大,光天化日之下偷我东西!”
事发突然,那汉子正懵着,刚想动手,柳兵曹已经赶到,急忙问怎么回事。见是梁大夫喊捉贼,柳兵曹知道其中有蹊跷,便喝道:“把这几个人全押去军寨审问。”那两个汉子一脸傲气地嗤了嗤鼻子,却不辩解,跟着柳兵曹进了军寨辕门。
邹校尉正在衙厅,见柳兵曹押着狄公等人进来,柳兵曹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邹立威心知有诈,便开口问:“你们两个是做什么的,怎么敢在街市上公然行窃?”
那汉子大声喝道:“我们是碧水宫的锦衣,奉命来押这个江湖骗子进宫,没想到这贼奴反倒诬陷我们。”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黄色节符,在邹立威面前晃了一下。
邹立威当然认得宫中锦衣传命的符信,不敢拿来细看,却有意回护狄公,故意周旋道:“军寨有军寨的规矩,没有康将军的命令,不能在营内抓人。两位非要带人,就快去宫里取康将军的手令来,我先把这人扣下,等你们回来。”邹立威言语不卑不亢,自有分寸。
两个锦衣也不好强硬,只得告辞出营,骑马回宫取康将军手令去了。
邹立威看了一眼狄公,认真地说:“狄县令果然卷入其中了,一定要提防碧水宫里的那些太监,我们都不敢招惹他们。”
狄公急忙把自己和郎琉的往来经过,以及戴宁受雇偷玉珠串后横死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邹立威,还说酉时他要去河滩库房,让邹立威派五、六十名军健先去埋伏,今夜一网打尽那个牙侩和郎琉的手下,追查窃珠案的原委和玉珠串的下落。
邹立威微笑着答应,催促狄公赶紧离开军寨。等那两个锦衣回来问起,就推说人不小心逃脱了,他们也没办法,料想锦衣看在康将军的面子上也不敢发作。
狄公让邹校尉找一匹青毛驴和两根拐杖,他要装扮成葫芦先生的样子,这样能遮住众人的耳目。邹立威答应了,吩咐柳兵曹去办。不一会儿,柳兵曹牵来一匹老驴,又找了两根细竹棍当拐杖交给狄公。狄公辞谢后,骑上驴子不紧不慢地晃出辕门,折回青鸟客店。一来那两个锦衣到军寨没找到他,会以为他逃到码头外了,不至于回青鸟客店搜查;二来他在客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个隐蔽的旧棚房,正好可以躲到酉时前,再带上宝剑轻装去河滩库房。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三章
狄公骑着毛驴绕到青鸟客店后的菜园,把驴拴在一棵杨柳树下,然后翻墙而入,正好落在棚房边上。一道破篱笆隔开了棚房和马厩,马厩里静悄悄的。狄公钻过篱笆观察了一番,觉得没问题,就推开棚房门,在隐蔽角落搬来一张旧木橱挡住自己,蜷缩着躺下,又随手拉过一条破麻袋盖在身上。
天气闷热,棚房里霉臭味刺鼻,狄公勉强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全身奇痒,低头一看,脖子上爬满了蚂蚁——原来破麻袋上全是蚂蚁,还有几只苍蝇嗡嗡乱飞。他拿起麻袋凑近闻了闻,有股腥臭味,还沾着零星石灰尘土,心里顿时起了疑。正要移开木橱仔细查看,却见马厩方向透来灯光,菜园里还有种菜人走动的声音。他担心毛驴出事,赶紧走出棚房翻墙出去,到菜园东边解开缰绳,牵着老驴离开。
街市上店铺已点起灯火,眼看快到酉时,狄公骑着老驴急忙赶往河滩。不久便望见大清川,月亮被靛蓝色的晚云遮住,水天之间渔火零星闪烁,潮水拍岸,蝙蝠乱飞,景象荒凉可怖。河滩上一片漆黑,排排库房寂静无声。狄公下驴后,慢慢摸向最末尾的那间库房。(阒:读“去”,意为寂静;燠:读“玉”,燠热指闷热。)
突然,一棵古木后传来人声:“梁大夫来晚了,我们等很久了,那牙侩还没来呢。”狄公看见一条大汉高高伏在树枝上,手里提着一柄亮晃晃的三尖刀。郎琉的账房从树干后转出来,拱手道:“这鬼地方真让人毛骨悚然。”说着引狄公进了库房。
狄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怕戴宁的魂灵缠上你?”账房声音发颤:“那天虽是我盘问他,但动手的是那几个蠢货,下手没轻没重,才送了他的命。”狄公打断道:“别谈戴宁了,看看牙侩来了没。”账房看看天色:“酉时早过了,难道他又爽约了?这牙侩狡猾得很,简直神出鬼没。”
狄公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牙侩不会来了!我们中了他的计!”说罢奔出库房吹了声呼哨,顿时四周涌来大批军健,为首的正是邹校尉。郎琉的奴仆们纷纷被擒,狄公将账房捆住交给邹校尉:“他是杀害戴宁的主凶,立刻押回军营审问。姓霍的没露面,想必设了诡计,我们得赶紧回青鸟客店!”
狄公跳上一匹高头大马,转身朝大路疾驰,邹立威亲自带四名军健骑马持械紧随其后。柳兵曹用长铁索将逮捕的十多个郎琉恶奴串成一列,慢慢向军寨返回。狄公忽然回头大喊:“柳兵曹,别忘了库房后面你的那匹老青驴!”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四章
魏成正坐在账台上算账——戴宁死后,他暂时还没雇新账房。只见他将铁盒里的铜钱揣进袍袖,突然看见狄公带着四五名禁军直奔客店门口,慌忙从账台上下来,躬身迎接。
“刚才有客人来找郎掌柜吗?”狄公急切地问。
魏成一个劲摇头,像寒蝉一样噤声,说不出一句话。
狄公立刻冲向郎琉居住的西厅首房,房门从里面反锁,屋内毫无声响。邹立威上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便命令军健撞门。两名军健齐声呐喊,撞开房门,只见屋内箱柜翻倒、一片狼藉,天花板和雕花墙壁都被撬开了。狄公忽然发现,橱镜后面倒吊着郎琉的尸体,他全身赤裸,头颅被一块血迹斑斑的方绸巾包裹着。邹立威忍不住骂了一声,狄公上前俯身解开绸巾,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他摸了摸郎琉的胸口,还有一丝余温,但脉搏早已停止,顿时脸色惨白,心中暗叫不好。
“把郎琉的尸体抬回军寨!真是大意失荆州,后悔莫及!”狄公沉声道,“牙侩那伙歹徒肯定是从花园后门潜入客店的。他们约定酉时在河滩和郎琉的人见面,原来是声东击西的调虎离山计。郎琉的仆从中一定有牙侩的奸细,牙侩提前听了奸细的报信,得知戴宁没交出珠子还被害死,所以不肯露面见郎琉。后来他又怀疑郎琉和戴宁私下串通耍了手段——戴宁暗中把珠子给了郎琉,却假装没偷到。而郎琉为了灭口杀了戴宁,这样既能夺回给戴宁的酬金,又能独吞珠子,还能瞒过众奴仆和牙侩。所以牙侩决定带人突袭青鸟客店,直接审问郎琉、抢夺珠子。”狄公将案情缘由逐一分析。
邹立威问:“不知道姓霍的找到珠串没有?”
“他们不可能在这儿搜出珠子,”狄公沉思片刻继续说,“郎琉也没见过珠串,怎么和戴宁串通?如果戴宁已经把珠子给了郎琉,郎琉要灭口,直接杀了就行,何必用酷刑折磨他?”
两名军健用床单盖好郎琉的尸体,抬出了客房。狄公只觉得一阵迷惘——郎琉一死,戴宁的线索也断了,失去这两个人,该去哪里找玉珠串呢?
邹立威忽然说:“啊,还有件事差点忘了!我派去十里铺的人回来了,查证过,魏黄氏根本没去过那里。”
狄公麻木地点点头,没出声。他感到浑身疲惫、六神无主,这案子远比想象中复杂,现在几乎所有线索都断了。(惝:读“场”,惝恍指失意、心神不宁。)
“我离开军营后,宫里那两个锦衣怎么放过你们的?”狄公心不在焉地问。
“柳兵曹布置了人‘逃脱’的假现场,没露破绽。那两个锦衣也没拿到康将军的手令,只能顺水推舟,没敢发作。”
狄公轻轻一笑:“这样就好,今夜我得好好睡一觉,你们先回军营吧。对了,留几名士兵在店里查查客人登记簿,看看有没有线索,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
回到房间,狄公饮了一壶热茶,只觉清香扑鼻、神清气爽,便静下心来,把这两天的离奇经历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显然,案子的关键就是三公主的玉珠串。三公主虽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却十分孤独、信息闭塞,身边可能只有王嬷嬷值得信赖。而想加害她的人极其阴险,处心积虑设下阴谋——他们深知玉珠串的重要性:明天午后三公主就要启程回京城,玉珠串失窃可能会引起圣上猜疑,甚至影响她的婚姻。万一圣上不明内情、判断失误,三公主的处境就危险了。歹人正是用这毒计来达到卑鄙目的,而善良的三公主已将前程和性命托付给我,我必须尽全力早日夺回玉珠串,解除她的燃眉之急。
从牙侩、郎琉一伙的贪婪残忍和内斗来看,玉珠串还没落到他们手里。戴宁偷到珠子后,一心想讨好魏黄氏,便藏了起来,却被郎琉害死。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戴宁藏珠的地方。试想,戴宁偷到珠子后会如何防备?他可能把珠子藏在哪里?眼下必须在玉珠串失窃的消息传开前,暗中查出戴宁的藏珠之处,抢先找回珠子,赶在明天中午前还给三公主,至于抓捕案犯,倒成了次要的事。
狄公忽然有了个主意,虽然没十足把握,也不妨试试。时辰紧迫,容不得他犹豫拖延。(踟蹰:读“池厨”,指徘徊不前;延宕:读“延荡”,指拖延。)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五章
狄公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夜。槛窗外月色朦胧,不见星光。街市一片寂静,夜风吹拂,带来阵阵凉爽。他匆忙换上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脚蹬单底薄靴,用一方头巾低低遮住额头。腰带在背后束紧,插上雨龙宝剑,剑柄高耸在肩头。
装束完毕,狄公蹑手蹑脚走下楼梯,顺手摘下廊壁上的风灯,躲在二门后侧耳倾听。店堂里灯火通明,还有士兵来回走动,他赶紧溜进后院,绕过马厩,拔开角门门闩闪身而出。刚拐进通往街市的石子小巷,感觉背后有人跟踪,回头望去却不见人影。
河滩码头笼罩在白茫茫的雾霭中,浮栈下船艇密集,水声拍打着岸边。江心停泊着几艘大货船,樯桅高耸,灯光闪烁。他仔细辨认,想找出白天紫茜的那艘舢板,无奈船艇密密麻麻一片漆黑,根本无法辨识。正犹豫时,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熠:读“义”,闪熠指闪烁。)
“浮栈下第五艘就是。”狄公刚听出是紫茜的声音,她已跳到面前,“我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里起疑,一直跟到这里,原来你想偷我的船。”
狄公定了定神,正色道:“紫茜小姐,别开玩笑,我此刻有急事,想借你的舢板一用。”
“梁大夫又不会划船,借给你要是被风吹走,或是触礁沉没,你赔得起吗?”紫茜嘴上顽皮,态度却很认真。
“我想去残石矶,水路不远,夜里风静应该没事。”狄公不想透露真实意图。
紫茜抿嘴一笑:“我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只心疼我的船。就算你淹死了也不关我事,自有你家娘子哭去。”
不等狄公回应,紫茜已跳上舢板,解开浮栈桩上的缆绳,支开双桨划到狄公脚边:“上船吧。”
狄公跳上舢板,心中莫名有些不安。“灭了灯。”他赶紧吹灭风灯,紫茜一声呼哨,舢板如箭般射向江心。
“梁大夫究竟去哪里看病?”紫茜笑问。
“白天来大清川时,见残石矶前的松林里长着几味难得的草药,想乘月色去采摘。”
紫茜又笑:“恐怕是骗小孩吧,采草药哪有这么急?莫不是和碧水宫的三公主有私约,你那点心思还瞒得过我?”
狄公暗自心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巧一个巨浪打来,舢板剧烈摇晃险些翻覆——此时船已行至大清川江心最宽阔处,水天混沌一片,看不见星光渔火。江面起风了,黑沉沉的波浪层层叠叠拍向舢板。狄公心乱如麻,庆幸紫茜跟来相助划船,不然盲目的计划根本无法实施;又担心这精灵丫头已猜到自己的意图。转念一想,紫茜心明眼亮、聪慧干练,并非居心叵测之人,不如坦诚相告寻求帮助。
于是狄公长叹一声道:“不瞒小姐,我此刻想去碧水宫,并非私会三公主,而是查办一桩要紧公案,案情细节日后再细说。只求小姐施展本领,将船悄悄划到碧水宫西北角的水门下,然后在隐蔽处等我,半个时辰就能回去。”
紫茜听罢频频点头,不再多问,双桨划得飞快。片刻间舢板悄然进入碧水宫江面的禁区。幸好月亮躲在乌云后,宫墙上岗哨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未能察觉眼皮底下的小舢板。
舢板划到宫墙西北角的水门下,狄公跳船叮嘱紫茜泊船等候,自己趟水潜入水门,攀着拱形壁架,拽住宫墙缝隙垂下的荆条草藤慢慢向上爬——当年戴宁定是沿这条路爬上宫墙,溜到凉亭偷走玉珠串的。宫墙砖石长年失修凹凸不平,狄公攀爬并不费力,很快就到了宫墙外侧的雉堞边。探头一看,果然是凉亭外围,那只放玉珠串的茶几仍在原处,值守禁卒虽多却疏于防范。狄公将一切看在眼里,假装怀中揣着珠串开始原路返回,途中仔细观察戴宁最可能藏珠的地方。
爬到水门外的拱形架时,见水门一半露出水面,门内铁栅紧锁。他好奇地探头向门里望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条洁白的手臂正紧紧抓着铁栅!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六章
狄公仔细一看,那手臂洁白细瘦,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原来这水门内隔出一个房间,当作水牢使用。
狄公轻声问:“谁被关在这里?”
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黑暗中隐约看到一张妇人的脸,江水淹到她的胸口。这妇人虽满脸泪痕,却仍显得端庄。狄公再一看,原来是王嬷嬷。
“王嬷嬷别出声,我是梁大夫。”狄公轻声叮嘱,怕她大声说话惊动禁卒。
“梁大夫怎么半夜到这里来?”王嬷嬷收住眼泪,也轻声问。
“我正在为三公主托付的事奔走。嬷嬷怎么被人暗害,关进水牢了?”
“说起来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给的两包丸药,就昏迷不醒。御医来诊脉,说没救了,派人把我抬出内宫,要送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还有气息,就偷偷把我藏起来,谁知又被太监发现,硬抬来扔进这水牢里。”
狄公说:“一定是有人在药里下毒,暗中要置你于死地。现在那坏人正在谋划加害三公主。嬷嬷知道带头陷害你和三公主的人是谁吗?”
王嬷嬷困惑地摇摇头:“宫里人心隔得像重重山,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雷公公、文总管也只管表面上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谁想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把我当作眼中钉。想来这深宫里真的只有我是三公主的帮手,却又遭此灾难,逃不出去。”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又问:“王嬷嬷,我昨天进宫时,觉得雷太监、文总管都很嫉妒,故意对我说让我明哲保身,不要轻举妄动。我想问一下,是谁把我来清川镇的事告诉三公主的?”
“是葫芦先生。他以前是皇宫的师傅,专门教皇子公主们读书,很受敬重。他最欣赏三公主,经常在皇上面前夸她。三年前皇上把这里赐给三公主住,葫芦先生就辞别京城云游,后来到清川镇隐居。三公主听说后,特意下令允许他自由出入宫禁,叙师徒情谊。雷公公、文总管一向敬重葫芦先生,又是京城的老相识,所以从不阻拦。葫芦先生很知趣,很少进宫,大概是怕别人说闲话。这次三公主玉珠串失窃,焦急万分。昨天他往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了一支响箭,箭上附了信,让她把这事托付给你。公主收到信后和我商量,于是我女儿就到客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和葫芦先生约定,有事想见的话,就预先往宫墙凉亭射响箭附书传话,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女儿知道。”
狄公长叹道:“原来如此。盗窃玉珠串的贼,我已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而这伙歹徒又受宫里一个坏人指使。贼是个年轻人,那晚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在凉亭外偷到玉珠串后反悔,私自藏起来不肯交,所以被那伙歹徒虐待致死。这年轻人一死,珠子就成了无头案,没人知道藏在哪儿。我现在正设法找玉珠串,猜测年轻人可能藏的地方。不过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害三公主非要偷玉珠串不可?我不信一串珠子失窃会让皇上和三公主产生隔阂,反而看轻了父女亲情。”
王嬷嬷略一沉思说:“皇上把玉珠串赐给三公主时就明说,这珠子不能私自赠送,私自赠送就意味着自己选女婿。三公主快二十岁了,皇上为选驸马费尽心思,一来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二来想选高门世宦、文武双全、风度出众的子弟,为皇家增光。”
“满朝文武都想让自己的子侄当驸马,谁都知道当上驸马就是朝中第一等权贵,里面勾心斗角、互相诋毁自然少不了。再说三公主对满朝文武的子弟都看不上,唯独看上了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也有意思,只是没敢说破,宫里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少。玉珠串一失窃,雷公公、文总管肯定怀疑是三公主私自送给康将军了。这事传出去,京城里耳目众多,皇上肯定会知道。明天三公主见皇上时拿不出玉珠串,皇上会认为女儿行为不端,玷污门风,不仅三公主会失宠,康将军还有性命危险。所以三公主一心想追回玉珠串,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的清白名声。”
狄公连连点头:“王嬷嬷放心,我会想各种办法追回玉珠串,明天午饭前我一定进宫见三公主,说明详情,救你出牢。”
王嬷嬷感激地望着狄公,犹豫了一下说:“听三公主说,您就是名闻天下的狄仁杰县令,断案如神,朝野敬佩。今日得见您的风采,我也算有福气了,想来三公主一定能得救。我受这点磨难算什么,只要能救三公主,在这水牢关一辈子也心甘情愿。”说罢含泪笑了。
狄公告别后,趟水按原路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紫茜的小舢板。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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