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茜划动双桨,舢板无声地破浪前行,驶出禁域后,狄公吩咐靠岸。
岸边是一片浓密的松林,午夜时分漆黑一片,虫鸣此起彼伏,还有禽兽的低吼,仿佛鬼魅世界。狄公和紫茜上岸后,摸出火石点亮风灯。松林里满地腐枝败叶,湿软难行,每一步都得留心。狄公仔细查看,想找到树洞或朽烂的枝杈,却发现这里的松树长势齐整,没有病害,且粗细高低几乎一致。他寻思:若戴宁把玉珠串藏在这里,恐怕连他自己都难找回——林中难辨方向,地上腐叶厚密,即便做了标记,次日也会变样。想来戴宁更可能把珠子带回青鸟客店,藏在某个隐蔽角落,方便随时取用。念及此,狄公决定立刻返回客店。
两人摸出松林,回到岸边跳上舢板,向河滩码头划去。紫茜问:“看你一路心神不宁,像是在找什么,恐怕不是名贵草药吧?”狄公笑道:“小机灵鬼,你猜我在找什么?”“我猜是值钱东西,金镯子、玉坠儿,或是翡翠、玛瑙、猫儿眼之类。”“你再猜我找到了没?”狄公赏识她的聪慧,又感激她的帮助,却仍未全吐实情。“看你没找到,但脸上又有喜色,多半是有线索了。”紫茜果然通透。“划快点,回客店再说,找到宝物定告诉你详情。”紫茜嫣然一笑,奋力划桨。此时月亮钻出云层,江面如玻璃般透亮,波光粼粼,船很快回到码头。
回到青鸟客店时,谯鼓已敲过四更。狄公径直上楼,紫茜去厨房准备吃的。狄公沏了壶新茶,边喝边琢磨戴宁藏珠的地方。不一会儿,紫茜端着木盘进来,里面有热饭菜和一角米酒:“没什么好招待的,喝杯酒驱驱寒气。”狄公正饿,连声道谢后狼吞虎咽起来。紫茜在一旁笑着说:“我看你不像走江湖的郎中,倒像衙门里当差的。”狄公假装惊讶:“何出此言?”紫茜笑而不答,转而道:“快吃吧,我收了盘碗还要做早膳,需要汤水就叫我。”狄公吃完,从袖中取出四两纹银递给她:“权且收下当茶钱。”紫茜一惊:“哪用这么多?帐台上早付过了。”“多少你先收着,日后还有麻烦之处,这是我的心意。”紫茜抿嘴一笑,收了银子,端着盘碗袅袅离去,临走还说:“老爷别忘了我紫茜。”
狄公愣了半晌,才重新思索玉珠串的事:眼下不必管宫里害三公主的人是谁,只需赶在她启程前找到珠子——珠子一还,阴谋自破,歹人也会暴露。戴宁偷了珠子无疑,郎琉已死,牙侩也没拿到。若戴宁路上就被牙侩夺走珠子,受刑时定会招供,正因想独吞,他才硬扛酷刑,想等风波过后献给魏黄氏。魏黄氏没去十里铺也能解释:她或许从未真心待戴宁,早与其他情人约定私奔,只是被戴宁纠缠才假意许诺,如今早和情人远走高飞,只留戴宁为珠子送了命。
胡思乱想间,狄公开始琢磨戴宁的日常:他整日坐在帐台与钱银帐务打交道,手边无非是簿册、算盘、印戳、朱笔……对了,朱笔!戴宁曾用朱笔在地图上勾画去十里铺的山路,而地图通常放在帐台,他房里未必有朱笔。为何不趁客店未开门,去帐台上下找找?或许能从中揣摩出藏珠之处。
主意已定,狄公蹑手蹑脚来到店堂。堂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帐台上的小油灯未亮,一片漆黑。值守士兵在西厅客房熟睡,鼾声隐隐。狄公点亮帐台小油灯,仔细搜寻:左首信笺封皮下有本厚厚的个人登记簿;右首是青瓷笔架,放着三支紫管羊毫,旁边是歙砚和一锭描金松烟墨。帐台下方有两个抽屉:左首放着钱银帐册、印泥和“现银收讫”印章;右首有算盘、瓷瓶朱砂汁、一支朱笔和一个空铁皮银盒。
搜寻半天未见珠子踪影,狄公正沮丧,忽见帐台后水牌下放着魏成昨夜翻寻过的大衣箱,打开一看已是空的,之前的衣裙都被收走了。他蹙眉半晌,忽有所悟,再想到珠子又觉茫然,只得坐在帐台前发愣。
耐下心来,狄公开始模仿戴宁的工作:递登记簿给客人填写,蘸墨在水牌上注明姓名房间;客人离店时结帐,拨动算盘,在帐册上记录款项,将钱放入铁皮银盒,加盖印章;夜间复帐后,用朱笔批钱银数目交给魏成,魏成验查后收走银盒里的现银,留下空盒。
默默推演一遍,看着眼前的“道具”,狄公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恍然大悟:原来机关在此!自己舍近求远,折腾许久,如今终于解开了谜团。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八章
第一遍鸡叫时,狄公仔细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顿时精神一振。他小心翼翼地从衣领处取出那幅黄绫圣旨,又细细读了一遍,心中暗自谋划着今日该如何公开身份。
刚用完早膳,柳兵曹带着八名军健来到客店找狄公,说是邹校尉有请。狄公说:“来得正好,我这里也有急事正要去军营找邹校尉。”
狄公跟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口,猛地看见对面九霄客店门外站着昨日那两个锦衣卫士,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见有柳兵曹一众军健护卫,没敢轻举妄动。
到了军寨辕门,邹立威正在操练士兵。看见狄公进来,急忙扔下令旗,让一个参军代理指挥,笑着迎了上来。寒暄过后,他引狄公来到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后率领众军健退下。
“狄县令,那案子怎么样了?昨夜康将军向我吐露了实情,频频催促我来求助于您。”邹立威觉得此事十分紧迫,只怕狄公还没太上心。
“邹校尉派兵到客店护送,本官深表感谢。现在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旗,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狄公从衣袖中拿出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
邹立威伸脖子一看,只觉得黄澄澄的晃眼,等定晴仔细阅读后,不禁汗流浃背,两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未能及时迎拜,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他像捣蒜一样不停地磕头。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邹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只要悉心奉公,勤勉尽职,本官自会留意,不必惊慌失措。现在立即去备齐钦差的全套仪仗,包括旗幡鼓乐。”
军寨内校场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旗——只有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时,才能使用这样的礼仪规格。全营军士听闻消息,一时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错。
这边邹立威立刻备齐了钦差的全套仪仗,包括旗幡鼓吹。他自己也头戴头盔,身披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箭,静立在一旁听候狄公派遣。
“邹立威,你现在立即骑马去碧水宫宣旨,命令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和宫掖总管文东到军营听旨。”
狄公便暂时将邹立威的衙厅作为行辕,设立帅旗,布置警戒。顿时全营一片肃然,鸦雀无声。狄公头戴蝉冠,身穿紫衣,腰系玉带,脚穿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传旨官各持宝扇、印盒在左右恭敬站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左侧安放着一个雕花金盘,盘内盛放着黄绫圣旨。右侧支架上摆放着狄公佩戴的雨龙宝剑,权且当作钦赐尚方宝剑。
辰时正刻,文东与康文秀骑马赶到辕门,恭敬地下马,整理好冠带,进入营幕拜见钦差。
文、康两人行完大礼,惶恐地跪在公案前,静静等候听旨。狄公开口说道:“当今皇上降旨,命本官来清川镇碧水宫勘查国宝被盗一案。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三公主的重任。如今国宝被盗,你们二人该当何罪,心中清楚。”
两人战战兢兢地跪答道:“卑职明白。”
“所幸皇恩浩荡,神鬼相助,本官一到,疑案便迎刃而解。今日本官打算偕同二位一起去碧水宫拜见三公主,并与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由于这起案情与清川镇上的一起人命案有关,现在我们先去镇上的青鸟客店查验证物。”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十九章
狄公吩咐一路上免去常规仪仗,以免惊动百姓,因此一众轿马兵卒赶到青鸟客店时,并未引起路人注意。邹校尉与柳兵曹先一步到客店布置警戒。
众人一到客店,狄公即刻下令升堂问案,先让邹校尉将客店掌柜魏成带到店堂。此时店堂已布置成衙厅的格局,文东与康文秀分坐在狄公左右两侧,八名军丁手持兵器恭敬站立两边,听候调遣。(鞫:读“居”,意为审问。)
不一会儿,魏成被押到,两名军丁将他按倒在地跪着回话。魏成只觉得浑身麻木,皮肉不停颤抖。等他抬头望去,见正中央坐着的老爷十分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中又惊又怕,只能暗暗祈祷侥幸过关。
狄公先不问话,转头对文东说:“此人半个月前报官,称他的妻子与奸夫私奔了。”
文东皱眉道:“他妻子私奔与三公主的珠串有什么关系?狄大人难道还有兴致管民事纠纷,审问平民百姓的家务事?”
狄公说:“哎,这事不可轻视,它与三公主的珠串有关联。你暂且在旁边听着,由我来审理。”
狄公一拍桌子,问道:“魏成,你的妻子黄氏如今在哪里?”
“回老爷的话,说来惭愧,贱妻不守妇道,败坏风俗,半个月前跟着别人跑了,简直如同丧失人伦的猪狗。小民曾向军营报案,请求将那淫妇奸夫一同抓获。”
狄公面不改色,继续问:“魏成,本官再问你,你可知道黄氏是跟谁私奔的?”
魏成犹豫了一下,回答:“小民起初疑心贱妻的奸夫是店里的账房戴宁,他曾在一本地图上勾画了与这淫妇出逃的路线。想来是两人密约,贱妻先行一步,谁知都遇上了强人,一个被掳走,一个被杀,至今毫无消息。”(踟蹰:指徘徊不前,踟读“迟”,蹰读“厨”。)
狄公又问:“一个被掳到了哪里?一个被杀又是因为什么?”
魏成回答:“说是被掳,其实那强人倒是与贱妻早就认识,如今戴宁又死了,所以小民认定与贱妻私奔的奸夫就是那个强人。他们两人先设下圈套,只害了戴宁的性命,自己去快活了,小民哪里知道这贱妇人的去处。”
狄公微微一笑:“恐怕黄氏还在青鸟客店,并未离开。”
魏成暗自一惊,急忙辩解:“小人可以对天发誓,那贱妇人早已远走高飞。”
狄公脸色一沉,喝道:“黄氏是被你亲手杀死的,尸体至今还藏在后院马厩边的棚房里。——麻烦各位随本官一起去现场看看。”
狄公带领众人转到后院,绕过马厩,穿过篱笆,来到那间阴暗的棚房。他指着自己日前躺过的角落,命令四名军丁搬开旧杂物仔细搜查。
四名军丁挪开旧木橱,掀开那口破麻袋,发现麻袋后面有一只木箱。木箱一角已经破损,漏出点点白石灰。军丁抬起木箱,感觉十分沉重,又见木箱破损的一角爬满了蚂蚁和青蝇。狄公命令打开木箱,军丁撬开锁扣,用力掀开箱盖,箱内果然有一具女尸,四周用石灰填塞,尸身的衣袖下还放着两个团子,已经腐霉发黑,爬满了蚂蚁。
魏成被押进棚房,看到这情景,顿时瘫软在地,口称“有罪”。
狄公命令军丁收敛黄氏的尸身,先抬到军营安放,然后转脸对魏成说:“本官勘破此案,倒不是因为尸臭和团子引来蚂蚁青蝇。你生性吝啬,一毛不拔,视钱财如性命,黄氏受尽苦楚暂且不说。她如果真有私奔之举,怎么会不带走她最喜爱的那身大红五彩对襟衫子和一条妆花罗裙。那日我见你打开她的衣箱收拾东西,箱中正好有那两件衣物,想来已被你典卖换了银子。”
魏成泪流满面,招认道:“贱妻与戴宁眉目传情是事实,但没见有越轨行为,那两件衫裙也是戴宁给她买的。那日午睡时,我听见他们隔着油纸窗说话,戴宁那家伙言语百般挑拨,数落我的坏处,劝她私逃。后来我又看见戴宁在地图上用朱笔勾画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便疑心他们果然有私奔的约定。一时怒火中烧就杀了贱妻,把尸体藏在这棚内的木箱里,谎称她跟人私奔,还去报了官。事后我就十分后悔,却也只能瞒过众人,将错就错,所以一直没忍心埋葬。”(瘗:读“意”,意为埋葬。)
狄公命令军丁给魏成戴上手铐脚镣,押往军寨等候判决。
回到店堂,狄公低声吩咐邹立威,将帐台那张大案桌小心搬到军寨,说这是物证,不可疏忽。随后下令:“起轿回军寨。”
文东、康文秀只觉得一头雾水,平白跟着狄公到这个市井客栈转了一圈,抓了一个杀害妻子的犯人。正疑惑间,狄公笑道:“到了军寨,本官再与你们细说玉珠串一案的来龙去脉。”
第十三部玉珠串第二十章
回到军寨衙厅,狄公让军丁把青鸟客店帐台的大案桌抬上来,又命人取来一缸热碱水和一匹素绉。文东和康文秀坐在一旁,完全摸不着头脑。
狄公沉吟片刻,开口道:“本钦差现在剖析玉珠串一案。盗窃玉珠串的就是刚才那家青鸟客店的账房,名叫戴宁,是个年轻后生。戴宁被一伙歹人用重金雇佣,大胆潜入碧水宫行窃。”
康文秀十分震惊,忍不住问道:“请钦差明示,这戴宁是如何潜入碧水宫行窃的?”
狄公说:“戴宁趁黑夜驾着一叶小舟闯入碧水宫外的禁域,偷偷潜伏到西北角宫墙下的水门处,再沿着水门的拱形壁架攀爬宫墙,翻越雉堞后正好就是三公主赏月的凉亭。三公主赏月前会把玉珠串从颈间摘下,放在凉亭外的一个茶几上。戴宁趁三公主赏月时,顺手就把玉珠串偷走了,并不费力。”
康文秀脸色发白,心中暗叫不好:“如此说来,是卑职防备布置有疏漏,才被歹人钻了空子。卑职疑惑的是,这戴宁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会知道宫墙岗哨的疏漏?怎么会知道宫墙西北角水门处可以攀爬?更让卑职惊讶的是,他怎么会知道三公主那一天要去凉亭赏月,还必然会摘下颈间的珠串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他心中充满疑惑,脸上急出了汗水。
狄公淡淡地看了康文秀一眼,笑道:“关键就在这里。原来那伙歹人也是受人雇佣,在背后牵线的是一个姓霍的牙侩。牙侩告诉他们,某日某刻,如此这般,就可以顺利窃得玉珠串。由此推测,姓霍的在宫内必有内应,这案子的主犯必然在宫中运筹帷幄,才上演了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戏码。”
“本钦差暂且不说出这主犯的姓名,先讲那戴宁窃得玉珠串后,心中十分喜爱,舍不得交出,就私下偷偷藏了起来。他想把这串珠子变卖成金银,过上快活日子,事实上他已经把珠串拆散,打算一颗一颗地出售。他悄悄回到青鸟客店收拾好行装,就沿着那条山路直奔邻县的十里铺,想去那里卖掉珠子……”
文东不禁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无法无天,等抓住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狄公笑了笑:“文总管难道忘了刚才魏掌柜的招供,戴宁已经被杀了。这后生目光短浅,哪里知道这串珠子的厉害?他一心做着发横财的好梦,却不知歹徒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戴宁没走出那山梁就被他的雇主抓获,雇主问他要珠子,他推说没偷到。雇主是见过世面的人,哪里肯信?于是下令用刑。戴宁自恃年轻,以为能挺过去,谁知那伙歹徒下手太重,竟把他打死了。邹立威校尉,你说说军营的巡丁发现他尸身时,从他行囊里搜出了什么。”
邹立威跪禀道:“戴宁的尸身是在大清川南岸捞到的。当时见他全身是伤,肚子都被剖开了,血污模糊,几乎不成人形。他的右胳膊还勾着一个粗布行囊,行囊里有一叠名帖、一本地图、一串铜钱和一把算盘。”
“且慢。”狄公挥了挥手,示意邹校尉退到一边,“这戴宁虽然目光短浅,却很有心计。他知道不交出珠串,雇主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于是他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用剪子把八十四颗珠子一颗一颗拆下来,然后轻轻藏好。”
康文秀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还是没听明白,急忙问:“这八十四颗珠子,滚圆滚圆的,两手都捧不过来,他怎么能轻轻藏好呢?”
狄公点了点头,伸手拉开案桌右首的抽屉,拿出那把算盘。“珠子就在这里。”他把算盘高高举起。
众人惊愕地面面相觑,不知道狄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狄公让一名军丁端来盛有热碱水的瓷缸,自己用力一掰算盘框,“咔嚓”一声,框架散裂,算盘珠骨碌碌全滚进了瓷缸,只听得嘶嘶作响,瓷缸里冒起一缕缕水气。
“戴宁把八十四颗珠子串成了这个算盘!他用朱砂汁混合金墨涂在每颗珠子上,再蘸上水胶,然后穿缀在原算盘的十二根细铜杆上,把木珠子全部扔掉,固定好木框,随身携带,真是天衣无缝。他身为账房,片刻不离账册和算盘,谁会怀疑他那把算盘竟是由八十四颗价值连城的玉珠子串成的呢?”
“那雇主自然也被蒙骗了,所以把行囊连尸身一起抛入了大清川。尸身捞上来的那天,正是邹立威校尉托付我把这把算盘送回青鸟客店。我亲手把这把算盘交还给了魏掌柜,却琢磨了两天两夜,才解开这个谜。系铃人解铃人原是同一个,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案桌上的瓷缸里看。
狄公从瓷缸中拈出两颗珠子,用素绉轻轻擦拭,然后摊开掌心,顿时两道闪亮的白光从狄公手掌射出,玲珑剔透、晶莹夺目的玉珠展现在众人面前。在座的人个个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狄公吩咐把珠子用雕花金盘盛放,上面覆盖黄绫圣旨。不久,八十四颗珠子全部放入金盘。他又请来玉匠把珠子重新串好,于是玉珠串完好如初,没有丝毫差异。
狄公随即下令起驾进宫。一顶八人抬的大轿载着狄公,文东、康文秀跨上各自的雕鞍骏马,禁军骑兵护卫,卤簿仪仗整齐,两队鼓乐在前引导,浩浩荡荡向碧水宫进发。一路花炮轰鸣,鼓乐喧天,街上的百姓哪敢抬头看,都纷纷躲到路边。
早有飞骑禀报内宫,钦差奉圣旨很快就要进宫拜谒三公主。三公主大喜,心中明白狄仁杰已寻回玉珠串,急忙传令内宫所有宫娥、太监齐集在金玉桥下恭迎。外宫早已接到康将军的命令,大开宫门,备好了礼乐宴席,等候接旨。
狄公的轿马进入碧水宫正大门,完成接应礼仪后,他来到一间彩绘栏杆、雕梁画栋的小轩中稍作休息。侍从献茶,狄公正感口渴,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脾胃清爽、精神振奋,于是问道:“文总管、康将军可知道有个姓霍的时常进出宫中?”
康文秀摇头说:“从未听说有姓霍的进出宫中。”
文东皱眉道:“外宫由康将军巡查、卑职监卫,从未放过姓霍的入宫。内宫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桥以内的事我们不太清楚,他们出入也有别的路径。”
“文总管手下的锦衣近来外出办公,是否穿黑衣黑裤?”狄公又问。
文东回答:“卑职手下的锦衣从不穿黑衣黑裤,近来也没派什么差遣。对了,昨日内宫的赫主事来向卑职借了四人去应差。”
“文总管说的‘内宫’可是指金玉桥那边的内官雷承奉?”
“回钦差大人,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的手下,所以不好推辞,碍于主子情面。按例锦衣是不能外借的,还请钦差降罪。”
狄公心中明白了几分,又问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卫宫墙的岗哨有什么异常?”
康文秀回想片刻,答道:“对了,那夜半夜内宫厨房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宫墙城头的守卒分拨了一半去救火。”
狄公沉吟不语,又喝了几口茶,随后起身传令进入内宫。
文东、康文秀引领狄公穿过几处水榭亭馆、回廊曲沼,一路华木珍果簇拥,蝶飞蜂鸣,香风温软。眼看来到荷花池边的金玉桥下,胖太监率领四名小黄门早已匍匐在地,恭候钦差。
狄公命众人在桥下稍候,自己径直前往衙斋见雷太监。
雅致的衙斋濒临荷花池,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一阵阵花香让人微有醉意。雷太监站立在水边雕栏旁,望着池中一丛丛冰清玉洁的睡莲呆呆出神。狄公走到他身后,雷太监才慢慢转过脸来。
“狄仁杰阁下,没想到转眼你已成了钦差。”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鄙夷。
狄公拱手施礼道:“今日奉圣旨进宫,专程将玉珠串奉还三公主。”
雷太监嗤了一声:“阁下的大名在京城时便略有耳闻,多少奇案疑狱经你剖析都洞若观火,怎能不令人佩服。阁下可自行去内宫拜见三公主,如今你手持圣旨,老朽哪能盘问阻碍。”
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你三番五次想加害本官,是何缘由?”
雷太监淡淡一笑:“古人说,已成之事不必再提,过往之事不必劝谏。事到如今,你我又何必细说。你看池中那丛洁净无垢的白莲,今日一早竟枯萎衰败,我就知道必有人事与之相应。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来,这话不假。”
狄公冷笑道:“大凡人有邪念,明有刑法约束,暗有鬼神监察,所以说天理昭昭,不可欺瞒。雷承奉可曾听说,人必先自取其辱,然后才会被人侮辱。雷承奉不知自重,才有今日之局,不然谁敢对你不敬?”
雷太监失声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见了你,就知道会有今日,只是舍不得妨碍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已是风前残烛,又有何可惜,哈哈。我要去服药了,进内斋说话吧。”说罢摇摆着走进衙斋,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紫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药丸放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囵吞下。
“狄仁杰,赫某人就在后花园,莫要放过他。老朽此去黄泉,正需要个跟随服侍的,哈哈……”雷太监脸色突变,气喘吁吁,全身剧烈痉挛。
狄公赶忙进衙斋上前搀扶,雷太监已软作一团瘫倒在地,眼珠翻白,挺了挺脖颈,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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