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辣地照在陵州曹家军的校场上,众士兵额角带汗,正发出阵阵低喝进行操练。邵梧桐也在茅屋的院子里,听着这操练声晨训,突然手中长枪倏地一滞,竟被面前不过十来岁的小儿挑离了手。尖兵铁器摔在地上,激起小波的灰尘,将树上落着的几只麻雀惊走了。
邵如烟见状忍不住拍了拍手道:“如此,一月之期怕是要提前了。”
邵梧桐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指腹和手掌之处均微微泛着黄,那是常年舞刀弄枪的人才会生的老茧,她眨了眨眼有些莫名,还未等她说些什么,院外就传来疾奔的脚步声,来人明显是急得狠了,连说话都连呼带喘:“邵副将,闽州来信,将、将军……战死了……”
邵长松死后,尸体只停了三日便下了葬,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在陵州做副将,便是邵梧桐。闽州战事吃紧,离、鸣二城又遭遇海啸侵袭,邵家军既要打仗又要救灾,无人守灵,只有邵大帅一人坐在灵堂里守了这三日。
邵长松是邵大帅的长子,常年驻守海滨,曾在受伤时被一渔家女所救,二人一见倾心,婚后两年生下了邵梧桐,可渔家女却因生产当日难产,在邵梧桐出生之日便去世了,邵长松悲痛欲绝,发誓此生不再娶,如此便没有能继承他衣钵的儿子。
邵梧桐一介女儿身,海军的训练对她来说实在太难,邵长松又不愿意把自己唯一的女儿送进喜都受苦,恰逢同仁帝和内阁生了制衡边境兵力的心思,邵大帅便顺水推舟,明着将邵梧桐以联姻的名义送往陵州曹氏,暗地里邵梧桐则在曹家军里学枪。
“祖父——!”
邵梧桐百里疾奔了三日三夜,也没来得及见到自己父亲最后一面,只在坟前磕了头便找上了邵大帅。
她跪在地上,红着眼眶却死活也不愿让眼泪流出来,邵家因为军功赫赫,邵家女必须被送进宫中做质原是她的宿命,可邵长松却以一己之力逼得邵大帅设法将她保了下来。在邵梧桐心里,虽然邵长松是一个不善表达的父亲,但却是最疼爱她的人。
邵氏对外宣称邵长松是战死,可实际却是因为救灾时被一个天守人的细作偷袭而死,一刀毙命。邵梧桐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她无法接受朝廷只守不攻的命令,也无法原谅只因为自己是女儿身便不能在邵氏从军,若她是男儿身,若她能守在父亲身侧做冲锋陷阵的副将,那如今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只停留了一瞬便得出了答案:不会。
邵氏沦落到今天,甚至于大梁走至今日,并不会因为他是个男子就有所改变。她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朗声道:“朝廷得了失心疯!他们想利用天守人拖垮反叛势力,可有没有想过,真正会被拖垮的是我们邵家军!祖父,苍、陵二州现正准备联手将天守人赶出大梁去,这是绝佳的机会!请祖父上书朝廷,共同御敌于外!若祖父不允,便是我自己也要回陵州去与那天守人决一死战!”
邵大帅没做声,倒是她身边立着的邵家长孙邵桦云开了口道:“梧桐妹妹,你道祖父是那种不明白事理的人吗?上奏的折子从兵部递了十几,统统被一纸批红打回来了。”
邵梧桐难以置信,转而又想到现下那龙椅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儿,内阁那帮老古董又……
邵梧桐道:“苍州可反,陵州可反,为何闽州不可?难道只有我们邵氏的人命贱如草芥,就这么任人糟蹋?”
听了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邵大帅终于开了口:“你可知邵氏祠堂之上的字是何意?”说完这句话,邵大帅便施施然离去了。
邵梧桐不语,她明白,那“世笃忠贞”四字,乃是邵氏先祖亲笔题字,用来约束本心的。
邵氏先祖原本只是靠海而生的穷苦渔民,彼时大梁还未建立,前朝厚敛薄施,民不聊生,邵氏先祖在将死之时被太祖所救,感其恩情,便同太祖一同南征北战,才在这片本没有了生机的土地上建立起了大梁。
太祖仙逝前曾对邵氏先祖道:“兵者乃不祥之器,非至不得已不可为也。必使民乐其业,安居而无扰,则国祚可永,盛世可期。”
世人皆道邵氏守的是萧氏,可从没人知道,邵氏甘愿将一代又一代的邵氏女儿送进宫中,在海滨之处做一张最坚实的人盾,为的只是大梁国祚,百姓安居。以战止战必定祸及平民,可这不得已又究竟是什么境况下才算不得已却没人知道。
祠堂内,站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侧面看上去,他的背虽然已经尽力挺直,但依旧留有岁月的弧度。邵大帅已经人老力竭,连跪下都十分艰难。他站在蒲团前,双手在前拄着拐杖,仿佛不知在问谁般轻声叹息:“先祖在上,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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