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情绪如同山间的浓雾,笼罩着这支曾经纵横东南的残军。
汪海洋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桩上,木屑刺破了手背,鲜血直流。
他面目狰狞,眼中射出困兽般的凶光:“左妖头!想困死老子?没门!传令各部,收拢!集中所有能战之兵!老子要跟他拼了!打开一条血路!”
他选择了锁围圈上相对薄弱的环节——汀州府西南,重峦叠嶂中的小城嘉应州(今梅州)。
他企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此城,获得喘息之机,甚至以此为据点,再次搅动风云。
数万太平军残部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在汪海洋的带领下,带着最后一丝疯狂,向嘉应州外围的险峻屏障——黄沙嶂,发起了孤注一掷的冲击。
黄沙嶂,山如其名。嶙峋的怪石裸露着赭黄的底色,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稀疏的灌木和低矮的松林。
深秋的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呜咽,卷起阵阵沙尘。
这里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是进入嘉应州的门户,如今也成了汪海洋选定的生死战场。
当太平军漫山遍野,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残破的刀矛、少数残存的鸟枪,向黄少春部据守的嶂口主阵地发起狂潮般的冲锋时,左系湘军早已严阵以待。
左宗棠亲临前线,将中军大帐设在能俯瞰整个战场的高坡上。
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布袍,手拄一根硬木手杖,如同山崖上的一块磐石。
“稳住!放近了打!”湘军基层军官沙哑的吼声在阵地上此起彼伏。
士兵们依托着临时抢修的胸墙和天然的巨石掩体,屏息凝神,任由太平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五十步!三十步!湘军阵地上沉默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枪械冰冷的触感。
“开火!”
随着一声令下,死寂瞬间被打破!前排的抬枪、鸟枪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浓烈的硝烟瞬间升腾弥漫!
冲在最前面的太平军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成片栽倒。
紧接着,后排的火力梯次响起,形成绵密的弹幕。
太平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但汪海洋亲自压阵,驱赶着后续部队踩着同伴的尸体,悍不畏死地继续向上涌!
“杀啊!冲上去就有活路!”太平军士兵红了眼,顶着不断落下的滚木礌石和如雨点般的铅弹,用血肉之躯冲击着湘军的防线。
战斗迅速进入白热化。双方在狭窄的山道上反复拉锯、争夺。刀光闪烁,矛影翻飞,血肉横飞,惨叫与怒吼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山谷轰鸣。
嶙峋的岩石被染成暗红色,滑腻得难以立足。
左宗棠站在高处,神色冷峻如铁。他透过弥漫的硝烟,精准地捕捉着战场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他看到汪海洋那面残破的王旗在乱军中异常显眼地移动,正在组织又一次更凶猛的冲击。
“传令王德榜!”左宗棠的声音斩钉截铁,“所部精锐,从右翼密林穿出,直插汪逆中军侧后!告诉刘明灯,正面给我死死顶住,一步不许退!黄少春部预备队,随时听令投入反击!”
一道道命令通过传令兵迅速送达各营。
王德榜得令,亲率一营最剽悍的“虎”字营老兵,如猛虎下山,悄无声息地从侧翼陡峭的密林中穿插而出,猛然出现在汪海洋亲自督战的太平军攻击部队侧后方!
这支生力军的出现如同尖刀捅入肋部,太平军的攻势瞬间大乱!
就在这混乱之际,湘军阵中一门隐蔽多时的劈山炮怒吼了!
炮口喷出长长的火焰,一颗炽热的开花弹带着死亡的尖啸,不偏不倚,正落在汪海洋王旗附近!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与烟尘冲天而起!
“汪逆中炮啦!汪海洋死啦!”湘军阵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欢呼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太平军的主心骨被斩断,最后的士气轰然崩塌。目睹主帅毙命,残余的太平军彻底丧失了斗志,像无头的苍蝇般四散溃逃。
湘军将士则士气如虹,跃出工事,如同猛虎驱羊,向溃散的敌军发起排山倒海般的追击和清剿。
黄沙嶂上,左系湘军的战旗在硝烟中傲然飘扬,宣告着太平天国最后一支成建制抵抗力量的覆灭。
夕阳的余晖泼洒在尸横遍野、血迹斑斑的山峦上,映照着这场惨烈决战的终结。左宗棠拄着手杖,望着山下溃败的洪流,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
东南大地的烽烟,至此终于彻底熄灭。
嘉应州大捷的露布(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紫禁城。左宗棠“荡平积年巨寇、肃清东南余孽”的功勋,再次震动朝野。
朝廷褒奖的谕旨和厚重的赏赐纷至沓来。
然而,福州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左宗棠面对堆积如山的请功保举文书和亟待安置的伤残士卒名册,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深沉的忧虑。
幕僚轻声提醒:“大帅,东南底定,朝廷已有裁撤冗兵、节饷养民之议。
我楚勇(湘军)各部,连年征战,伤亡亦重,是否……”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明:这支追随他转战千里、浴血余生的左系湘军,其命运已悬于一线。
金陵城破后曾国藩被迫大规模裁撤湘军的殷鉴不远。
左宗棠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庭院深深,几株高大的木棉树正绽放着火焰般的红花。
他沉默良久,声音低沉而坚定:“裁?往哪里裁?将士们随我出生入死,血染征袍,岂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猛地转身,眼中精光四射,“东南虽靖,然西北烽火连天!陕甘回乱未平,阿古柏窃据新疆,伊犁沦于沙俄!此诚国家心腹大患!我辈岂能高枕无忧?”
他走到巨大的帝国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长江黄河,最终停在遥远的、标示着大片荒漠与雪山的西北疆域。
“传我将令!”左宗棠的声音斩钉截铁,“汰弱留强,整军经武!伤重者厚恤归田,能战者随我西征!以闽浙剿贼之劲旅,为规复西域之根基!粮饷、军械,我来向朝廷争!船炮、火器,我来向洋行买!告诉三湘子弟,仗,还没打完!功名,当取之于万里绝域!”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舆图,仿佛已看到玉门关外漫天的风沙。
他苦心保存下来的这支左系湘军,这湘军血脉最后的精锐与余烬,即将在更辽阔、更艰苦的战场上,重新点燃为国守土的烽烟。
而他们的命运,也将与帝国西北的广袤疆土紧紧相连。历史的潮水,正裹挟着这支百战余生的力量,涌向那更为苍凉壮阔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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