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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土崩瓦解(1 / 2)

光绪十一年初冬,福州城被一种粘稠的湿冷裹挟着。

铅灰色的天沉沉地压在闽江口,江水浑浊,打着旋涡,卷着零星的枯枝败叶,呜咽着向东流去,仿佛也在为岸上肃穆的人群送行。

码头之上,素幡如林,在凛冽的江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撕裂般的呜咽。

一口巨大的、覆盖着明黄缎子棺罩的楠木灵柩,被披着白色重孝的八旗兵丁缓缓地、沉重地抬上了巨大的官船跳板。

每一次脚步落下,跳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吱呀——,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胡雪岩站在送葬官员队伍的最末端,离那象征着帝国最后一点刚强与远略的灵柩很远。

他身上那件玄青色贡缎夹袍早已被冰冷的雨雾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蛇一样钻进骨头缝里。

他挺直了背脊,下颌绷紧,脸上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锻造的铁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死死钉在棺椁上那明黄的缎面,那缎面在阴霾天光下也失去了往日的耀目,黯淡得如同蒙尘的旧锦。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胡雪岩半生荣辱、半壁江山的基石,是左文襄公——左宗棠。

灵柩终于消失在官船深阔的舱口。一声沉闷的号炮在江面炸响,拖着长长的、凄厉的尾音。

官船沉重的铁锚在锁链的哗啦巨响中被绞起,巨大的船身缓缓移动,碾碎了江水的呜咽。

岸上,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和嚎啕终于爆发出来,汇成一片悲声的海洋,淹没了江涛。

胡雪岩没有动,依旧钉子般钉在原地。冰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渐渐连成了线,打湿了他的鬓角,顺着脸颊冰冷的线条滑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手,骨节捏得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竟成了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活人的知觉。

左公走了,这东南的天,彻底塌了半边。

李鸿章那张不动声色的脸,盛宣怀那双精光内敛的眼,还有那些依附于李党、早已对他阜康钱庄虎视眈眈的豺狼面孔,瞬间在他疲惫的脑海中纷至沓来。

直到官船化作江心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融入灰蒙蒙的水天交界,岸上的人群才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纸钱和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地面。

胡雪岩依旧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石像。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后颈灌进衣领,激得他浑身一颤,这才猛地从那种冰封的麻木中挣脱出来。

“老爷,”老管家胡福撑着油纸伞,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身后,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忧惧,“雨大了,回吧……府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您拿主意呢。”

胡福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胡雪岩强撑的硬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动作僵硬得仿佛生了锈的机括。

目光掠过胡福那张写满忧虑和岁月沟壑的脸,最终落向远处福州城黑魆魆的轮廓。

里有他庞大的阜康钱庄分号,有他囤积如山、几乎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生丝,有他苦心经营半生的商业帝国。

如今,根基已朽。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攫住了他,远比这初冬的冷雨更加刺骨。

“回?”他喉咙里滚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像是砂纸摩擦,“是该回了。”声音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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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天津,直隶总督行辕深处,一间暖阁隔绝了北地的严寒。

地龙烧得极旺,空气里浮动着上等银霜炭特有的、略带甜味的暖香,与窗外呼啸的北风形成两个世界。!

紫檀木大书案后,李鸿章只着一件宝蓝色宁绸夹袍,背脊挺得笔直,正专注地批阅着一份奏折。!

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边,放着一碗参汤,热气早已散尽,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盛宣怀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态恭谨,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越过李鸿章的肩头,落在那份摊开的奏折上。

那正是关于左宗棠灵柩入湘、身后恤典安排的条陈。

李鸿章提笔蘸墨,笔尖悬在“追赠太傅,谥文襄”几个字上方,只略略一顿,便稳稳落下,朱砂鲜红刺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见半分凝滞。

“杏荪,”李鸿章搁下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如同他笔下那无懈可击的字迹,

“福州那边,该有消息了吧?”他并未抬眼,只拿起案头温热的湿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上并不存在的墨渍。

盛宣怀立刻趋前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电报纸,双手奉上:“禀中堂,刚到的福州电报。

灵船已发,胡雪岩在码头淋了整夜的雨,未曾登船送别。”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水面掠过的一缕微风,“看样子,是真慌了神了。”

李鸿章接过电报,目光一扫,并未在那寥寥数语上停留,仿佛早已料到。

他将电报随意置于案上,像是拂去一粒尘埃。

这才抬起眼,那双阅尽宦海沉浮的眸子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地看向盛宣怀:“慌?胡光墉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左季高这一去,他不过是失了依仗的困兽。困兽犹斗,其势更凶。你那边,网……撒得如何了?”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网已收紧,只待中堂一声令下。”盛宣怀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猎人即将收网前的亢奋。

他再次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李鸿章面前小心地铺开。

这不是普通的舆图,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细线和密密麻麻的节点标记。“这是卑职督办的南北电报干线图。

沪、苏、杭、甬、闽、粤,各处枢纽皆已贯通,密如蛛网,瞬息可达。”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划过图纸上那条从上海蜿蜒至福州的粗线,“胡雪岩的生丝命脉,九成系于沪上洋行。!

而洋行采买,瞬息万变,全赖这电报往来传递消息,敲定价格、船期。

只要掐断沪福一线的电报畅通,”他指尖在那条代表福州电报局的节点上重重一点,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面。

“他的生丝,就是烂在仓里的死货!消息传不进,订单飞不出。”

李鸿章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张精密的电报线路上,如同俯瞰着棋盘的国手。

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但眉宇间那丝常年笼罩的沉郁似乎散开了些许,显露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釜底抽薪。商贾之利,首重流通。流通一断,万贯家财亦成泥沙。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刺向盛宣怀,“胡光墉的钱庄,根深蒂固,尤以官银周转为根基。朝廷在东南的协饷、税银,不少经他阜康之手。此根不拔,他总有喘息之机。”

盛宣怀嘴角那抹冷峭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成竹在胸的笃定:

“中堂明鉴。官银,才是胡雪岩真正的七寸!他仗着左文襄公的势,这些年吞下多少官款周转?如今左公仙逝,树倒猢狲散。户部那边,翁尚书(翁同龢,帝党领袖,与李鸿章派系不和但在此事上可被利用)的门路已通,只需一个由头,一道行文。卑职已拟好条陈,”

他又变戏法般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历数阜康钱庄近年账目不清、拖延官款交割之弊,请户部严查,并冻结其在各省藩库、关道的一切官款存汇与往来!此令一下,官银之流立断。官银一断,市面风声鹤唳,那些闻着铜臭味的储户,挤兑便是水到渠成!”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链,一环扣着一环,编织成一张无处可逃的死亡之网。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银霜炭在精铜火盆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李鸿章端起那碗早已冷透的参汤,却没有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撇着凝在表面的油脂,动作慢条斯理。

半晌,他才放下碗,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契约上盖下最后的印章:

“好。电断其货,银锁其根。让这江南财神爷,也尝尝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盛宣怀那张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杏荪,手脚务必干净。胡雪岩,毕竟是捐了布政使衔的‘红顶商人’。”

“卑职明白!”盛宣怀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攫取猎物般的炽热光芒,

“定不负中堂所托,让这‘红顶’,染成‘血顶’!”

最后四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森然的寒气,在这暖意融融的书房里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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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英租界外滩,怡和洋行那栋气派的石砌大楼里,空气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外,黄浦江浑浊的江水翻滚着,远处传来轮船沉闷的汽笛声。

胡雪岩坐在坚硬的橡木高背椅上,对面是怡和洋行的大班詹姆斯。

这位素来笑容可掬、圆滑世故的英国人,此刻脸上像是刷了一层白垩,紧抿着嘴唇,灰蓝色的眼珠里充满了爱莫能助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胡先生,我非常、非常抱歉!”詹姆斯摊开双手,动作僵硬,“伦敦总行昨天下午直接发来的急电,措辞极其严厉。所有与贵号相关的生丝订单,无论新签的还是正在执行的,即刻无限期中止!原因……他们只说‘涉及不可抗力及商业风险剧增’,拒绝提供任何细节!上帝,这太突然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稀疏的金发,指节捏得发白,“我们合作了十几年,从未有过……”

胡雪岩没有看他,目光越过詹姆斯光亮的头顶,死死钉在窗外江面上那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货轮上。

那船正缓缓掉头,粗黑的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像是朝着他发出无声的嘲讽。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青筋虬结,手背上的皮肤绷得发亮,微微颤抖着。

一股冰冷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强行咽下。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詹姆斯的影像有些模糊晃动。

“电报……”胡雪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轮在摩擦,“詹姆斯先生,我要立刻发报!给伦敦,给巴黎,给所有我能想到的买家!价格……价格我可以再降!降到成本!降到……”

“没用的,胡先生!”詹姆斯粗暴地打断他,脸上仅存的客气也消失了,只剩下职业性的冰冷和急于撇清关系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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