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皮微抬,扫了一眼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和康有为手中高举的奏疏,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程式化的冷漠。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黄绫包裹的万言书。
“诸位孝廉公,”司官的声音干涩平板,像念着早已写好的判词,毫无起伏地穿透死寂的空气,“尔等公车上书,拳拳之心,本院……已知晓。”
他微微一顿,目光刻意避开了康有为灼灼的视线,“然则……和约之事,上意已决。御玺已用,木已成舟。此乃邦交大事,关乎国体,非同儿戏,岂是尔等书生联名上书所能动摇?”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在场举人的耳中、心中。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惊愕、不信、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在青衫林立的缝隙间剧烈地冲撞、蔓延。有人失声惊呼:
“什么?!”“已用玺了?!”“岂有此理!”更有血气方刚者,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向前踏出一步,却被身边人死死拉住。
康有为捧着奏疏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黄绫撕裂。
他踏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微微发颤,却依旧竭力保持着士人的仪态:“大人!此约乃亡国灭种之约!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我辈士子,心系社稷,代民请命,何罪之有?万言书在此,千余名举子联署,字字泣血!请大人代为转呈!纵使御笔已批,亦当力争于御前!此乃……此乃为江山社稷计,为四万万苍生计!”他双手将奏疏高高举起,递向那司官,姿态近乎哀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那司官看着康有为高举的奏疏,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混合着厌烦与轻蔑的神情。
他非但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仿佛那黄绫包裹的不是书生的赤诚,而是致命的瘟疫。
“康孝廉,”他语调拖长,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敷衍,“言重了。邦交大事,自有庙谟深算,非尔等书生所能妄测。联名上书,聚众喧扰,已属非分!此等……此等越俎代庖之举,徒乱朝廷法度,于事无补,反增烦扰!”
他挥了挥袖子,如同驱赶烦人的蚊蝇,“都散了吧!速速散去!再行逗留喧哗,惊扰衙门,休怪本官按律行事!”
最后一句,已带上了森然的威胁。
话音未落,天空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沉重的铅云。
“咔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黑暗,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巨雷在紫禁城上空炸响!
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九天倾覆之势,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水幕。
冰冷的、密集的雨点狠狠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那司官如蒙大赦,再不多言,迅速缩回门内,“哐当”一声,那扇象征着朝廷言路与希望的朱漆大门,在千余名举子绝望的目光中,再一次,冷酷地、决绝地紧紧关闭!
“轰——!”
雷声滚滚,如同天公震怒。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广场上呆立的人群。
雨水迅速浸透了青衫,顺着发髻、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屈辱的泪水。
那份被康有为高举着的万言书,瞬间被雨水打湿,黄绫包裹变得沉重不堪,边缘的墨迹开始晕染、模糊。
人群如同被这最后的闭门羹和狂暴的雷雨彻底击垮了信念的堤坝。
愤怒的吼叫、绝望的悲鸣、失声的痛哭……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爆发开来。
有人瘫软在地,泥水四溅;有人仰天怒吼,状若疯癫;
更多人则像被抽去了脊梁,失魂落魄地呆立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绝望的大门。
“聋聩!聋聩至此!!”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地哭喊着,淹没在雨声中。
谭嗣同站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脖颈肆意流淌,他却浑然不觉。
那扇紧闭的都察院大门,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倒映在他被雨水模糊的瞳孔里。
司官那冷漠敷衍的嘴脸,那轻蔑挥袖的姿态,那“已用玺”、“徒乱法度”的冰冷判词,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烙在他的心上。
父亲谭继洵那“朝廷自有法度”、“一步踏错万丈深渊”的警告,此刻竟带着一种残酷的预见性,在他耳边尖锐地回响。
湘军世家?功名前程?在这铁幕般的现实面前,在这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之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猛烈地翻腾、冲撞,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破体而出!
这悲愤不仅仅是为了被拒收的万言书,更是为了这朝廷的麻木不仁,为了这江河日下的国势,为了四万万同胞即将面临的深重苦难!
朝廷?这个他曾经仰望、曾经期待、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为之奔走的朝廷,它的耳朵在哪里?它的心在哪里?
“朝廷……朝廷……”谭嗣同喃喃自语,声音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燃烧到极致的愤怒。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一直背在身后、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那件长条状物件——那是他心爱的古琴,名唤“崩霆”,琴身是湘南百年老杉,琴音清越激扬,曾伴他无数个日夜,寄托着士人的情怀与风骨。
此刻,这琴,连同它所象征的一切——温雅的弦歌、清谈的抱负、士大夫阶层固有的矜持与幻想——在眼前这冷酷的现实和滔天的屈辱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苍白无力!
“铮!”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竟压过了滚滚雷鸣!谭嗣同猛地扯开油布,双手高高擎起那具暗沉发亮的古琴,琴弦在暴雨中绷紧,发出细微而凄厉的颤音。
他目眦欲裂,眼中是血红的疯狂与毁灭的决绝,对着那倾泻如注的苍穹,对着那紧闭的都察院大门,对着这无望的天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裂肺腑、震魂摄魄的怒吼:
“朝廷聋聩至此——国何以国?!”
吼声未落,双臂灌注了全身的悲愤与力量,狠狠地将那具凝聚了雅致与传承的古琴,朝着脚下坚硬的、被雨水浸泡的青石板地面,猛掼下去!
“砰——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琴身那历经岁月的坚韧老杉木,在沛然莫御的撞击下,瞬间四分五裂!
琴头崩飞,琴尾折断,七根琴弦如同垂死的游蛇般骤然崩断,发出最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哀鸣!
大大小小的碎片,裹挟着泥浆和水花,向四周激射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哗哗的雨声、人群的悲泣怒吼,在琴身碎裂的巨响之后,竟诡异地出现了一瞬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充满毁灭意味的一幕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在暴雨中兀自挺立的身影,以及他脚下那一片狼藉的琴骸。
康有为浑身一震,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看着谭嗣同脚下散落的焦木碎片,又猛地抬头,望向谭嗣同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却又异常清明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琴碎的剧痛,更有一种旧物毁灭后、向死而生的决绝!
梁启超、林旭等人,眼中最初的惊愕迅速被一种同样滚烫的、毁灭与重生的光芒所取代。
崩霆琴碎裂的残骸,散落在浑浊冰冷的泥水里。
一块较大的碎片,边缘参差如犬牙,被雨水冲刷着,露出木心清晰的纹理,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周围一张张被绝望与愤怒扭曲的面孔。
每一片碎裂的焦木,都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着维新派炽烈燃烧却又被现实无情击碎的救国幻梦。
那梦的碎片,浸泡在帝京冰冷的雨水和泥泞里,闪着微弱而刺眼的光。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紫禁城,冲刷着都察院紧闭的大门,冲刷着广场上失魂落魄的人群,也冲刷着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琴骸。
谭嗣同站在泥泞之中,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冲刷而下,洗去尘埃,却洗不去那刻入骨髓的悲怆与觉醒。
他低头,目光落在脚边一块最大的琴木碎片上,那焦黑的断口,在浑浊的泥水中,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仿佛里面蕴藏着一簇未被浇灭的火种。
他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肃穆,弯下腰,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
指节却依旧刚劲有力的手,从冰冷的泥泞中,拾起了那块最尖锐的琴木碎片。
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楚,这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他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破碎的遗骸,捏合成一柄新的、无形的剑。
康有为甩开搀扶他的弟子,踉跄着,一步步踏过泥水,走到谭嗣同面前。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的脸上再无半分书斋中的从容,只有一种被雷霆劈开混沌后的、近乎狰狞的决绝。他看着谭嗣同手中那块带血的焦木,又抬眼,目光越过紧闭的都察院大门,投向紫禁城深处那重重叠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阙阴影。
“琴碎……心未死!”康有为的声音嘶哑,却像淬火的铁,在暴雨中铮铮作响,“朝廷之路已绝!然救国之路,岂止上书一途?”
他猛地抓住谭嗣同握紧碎片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嗣同!此琴虽碎,其声已震于九霄!旧物已毁,新法当立!我们……得自己去找那条生路!一条……能劈开这沉沉铁幕的生路!”
谭嗣同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眼中翻腾的血色。
他望向康有为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执拗火焰的眼睛,又缓缓扫过周围梁启超、林旭、杨锐、刘光第……那一张张同样被绝望淬炼得无比坚硬、又因新的觉悟而重新燃烧起火焰的年轻脸庞。
“生路……”谭嗣同重复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力量。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琴木碎片刺破的伤口,渗出的血丝迅速被雨水冲刷成淡红,蜿蜒流下。
他低头看着那带血的焦木,眼中最后一丝迷惘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寒潭深水般的清醒与决绝。
“老师说得对。上书之路,已断于斯。然救国之心,不死不休!”
他猛地将那块带血的琴木碎片举至眼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焦黑的木纹,直抵其灵魂深处。
“此木虽焦,其质犹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雨幕,带着金石般的决断。
“今日琴碎,非为绝响,乃为……铸剑!铸一柄劈开黑暗、再造乾坤之剑!”
三年后的戊戌年,京师浏阳会馆那间简朴的书房里,灯火如豆。
夏夜燠热,窗外的蝉鸣聒噪不止。谭嗣同坐在书案前,案头堆满书稿译着,《仁学》的手稿墨迹淋漓。
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他清瘦而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书案一隅,那块被摩挲得油亮、边缘依旧锐利如刃的焦黑琴木碎片。
碎片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它的旁边,是一方砚台,里面新磨的墨汁散发着松烟的气息。
谭嗣同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这块焦木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它粗糙冰冷的表面,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悬腕凝神。笔尖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力透纸背,写下四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金石之声的大字:
“有——心——杀——贼——!”
墨迹淋漓,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入纸中。
写罢,他搁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焦黑的琴木碎片上,眼神复杂,有痛楚,有决绝,更有一份洞悉命运的平静。
窗外,戊戌年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蝉鸣声嘶力竭,仿佛预感到某种终结。
紫禁城的方向,巨大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比三年前都察院门前的暴雨之夜,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也更加……迫近。
谭嗣同伸出手,轻轻拿起那块琴木碎片,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尖。
他凝视着碎片上那永远无法抚平的裂痕,仿佛凝视着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凝视着松筠庵里燃烧的群情,凝视着都察院前那扇紧闭的、象征绝望的大门。
琴碎之音,犹在耳畔,那碎裂的,终究未能再拼凑出旧日的弦歌。
但碎片本身,却已化为利刃,沉入血脉,成为刺向沉沉铁幕的、最后一道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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